章扬即将进家门时,后面有人扬声喊他:“章先生,请留步。”
    心情极好的章扬应声回头,笑容满面:“何人唤我?”
    一位中年文士温文尔雅站在街对面的马车边,叉手致意:“先生如有暇,还请借一步说话。”
    马车的窗帘挑起,一张英挺俊美的少年脸庞露了出来,和煦微笑。
    见惯了少年人的章扬目光一闪。
    这个少年的脸上,有无法掩饰的矜贵和傲气,那是久居上位者磨不掉的雍容。
    章扬心中微顿,却还是笑着将刚刚推开的家门重新合起,大袖摇摆,走过了街。
    车帘挑起,中年文士笑容可掬伸手请他过去。
    少年人白袍金冠,消瘦的身形在车内跪坐,举手示意:“请先生恕我不便下车露面,还请车上一叙。”
    章扬眉梢挑起,看一眼中年文士。
    中年文士笑着轻声道:“先生可有胆量,听鄙上一言?”
    鄙上?
    这个少年,果然出身不凡。否则,怎能配得上令这样气质出众之人,称一声“鄙上”?
    章扬呵呵轻笑:“我一个穷教习,除了这腹内的五车书,委实没什么可担心被打劫的。又有何不敢?”
    话说得骄傲,反倒令少年人面上一片激赏。
    章扬与少年对坐。
    车帘放下。
    少年眉清目朗,开门见山:“我是当朝三皇子秦煐,前来吴兴寻找北渚先生。刚才山路上,偶然听见章先生慷慨激昂,于我心颇有戚戚。欲延请先生入京为幕,明年出宫开府,不知可否以客卿之职,赋予先生?”
    少年说着,竟将自己的随身令牌取了出来,递给章扬。
    章扬下意识地接过,低头看去——乌金木牌上,蟠龙环绕,中间一个煐字,龙飞凤舞。翻过面来,还有皇帝大大的敕字。
    本朝大皇子名煊,二皇子名焓,三皇子名煐。天下皆知。
    这东西,假不了!
    自己——竟然因刚才的那一番言论,被三皇子一眼看中?!还许以客卿之职?!
    幸福来得……太突然!
    章扬觉得有些眩晕。
    但是!
    这个馅饼,掉下来的有些晚。
    心中惋惜着,纠结着,章扬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:“草民叩谢殿下的看重。只是,人无信不立。殿下既然是在山路上听见草民的狂言,想必也听见了,在下已经答应了礼部侍郎沈家的二小姐为西席。草民无福,唯有辜负殿下深恩。”说着,双手将令牌奉了回去,叩拜下去。
    秦煐接过令牌,脸上明明白白露出了失望,接着却又转为欣赏,含笑颔首道:“先生果然高风亮节,不是为名利所动的反复之人。本殿没有看错人。”说着,又举手欠身施了一礼。
    章扬本来心内惶恐,怕他降罪自己或迁怒沈家,没想到竟是如此通情达理,大喜,口不择言,急忙道:“草民为幕侍郎府,也是为国朝效力。日后若是朝廷、殿下有用得着草民的地方,草民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!”
    这话说得有些不伦不类,但是秦煐明白他的激动,笑了笑,又道:“天已近午,我就不耽搁章先生了。日后同在京城,章先生何时有振翅之意,何时来寻我。本殿必将倒履相迎。”
    给他留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。
    章扬忙又叩首,恭敬下了车。
    中年文士将车内一番对答听在耳内,紧紧地拉了章扬的手,遗憾叹息:“在下詹坎。本以为能与章先生自此共事,谁知竟缘分未到。”
    詹坎说着,想了一想,从袖中掏出一方玉禁步塞在章扬手里:“我们暂住城内高升客栈。章先生若是有暇,不妨前去走走。即便成不了同僚,想你我二人读过的书,倒还是可以通一通有无,论一论高下的!”
    章扬忙笑着拱手:“詹先生折煞小人。若是有缘,必当请教。”将那玉禁步珍而重之地纳入怀中。
    二人举手作别,马车缓缓,摇摇而去。
    章扬看着那队人前呼后拥,沉默肃然,不由得如在梦中。
    就这样?
    三言两语?
    就这样就完了?
    就直接放弃招揽了?
    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啊!?
    ——想来也是,人家是三皇子,能亲自见自己、亲口表达愿意授官,已经很给自己面子了。
    何况还被自己一口回绝。
    人家不高兴,所以迅速结束话题,也是应该的啊!
    干脆利落,倒也不失皇子的风范……
    那可是三皇子啊……
    自己差一点,就能给三皇子当幕僚了……
    那将是何等的风光,何等的荣耀……
    章扬怅然若失,怏怏回家。
    进得家门,老乳母和老管家笑着迎上来:“少爷回来啦?小姐今日非要做了羊肉饼与您共食……”
    章扬端起笑脸。
    侍郎府也很好!起点已经够高了,值得庆贺呀!
    他高声呼唤妹妹:“阿娥,为兄有大好消息告诉你!”
    门帘挑起,一张柔美的少女面容露了出来,欣喜亲昵:“哥哥,北渚先生回来了?”
    正是,章娥。
    章娥没有穿那件银红色折纸花鸟软罗棉裙,而是穿着一身家常的麻白色棉袄棉裙,外头细心地搭配了一件淡紫色半袖,腰间系了一条同色的腰带。头上还簪了一朵淡紫色的绢花。显得越发清淡雅致,只是略微臃肿,看着有些滑稽。
    章娥含笑站在门里,亲手替哥哥打起了棉门帘。
    章扬快步走了过去,进了门,先往炉前向火,笑着摇头:“那倒没有!不过,我遇见了一位贵人!”
    说着,将出门险些被马车蹭到,在山家院门口正式与沈濯见面,又在草亭坐而论道,到得家门口,又被三皇子秦煐延揽的事情,一一告诉了妹妹。
    听到“三皇子”三个字,章娥的眼睛顿时亮成了夜晚天空的启明星:“哥哥!恭喜哥哥!”说着,激动得眼圈儿都红了,颤着手,紧紧地攥住帕子。
    太好了!
    太好了,自己一家终于要出人头地了!
    虽然沈洁那个蠢货坏了大事,堵死了从侍郎府获取权势的那条路,但是哥哥的名声,即将闻名天下!
    只要哥哥入幕三皇子府,以自己的相貌才学、权谋手段,在三皇子的后院之中,谋上一席之地,简直不要太容易!
    等到自己成为皇子侧妃……
    章扬一口气说到了最后:“……只是可惜,我先答应了沈二小姐,三皇子那边,只能推掉了!”
    章娥听得娇躯巨震,脸上唰地惨白,重重跌坐在榻上,泪盈于睫:“哥哥你,推辞了三皇子……”
    章扬还沉浸在这一上午的剧变之中,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,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妹妹的异样:“是啊,人而无信,不知其可。我怎可贪慕名利,见权贵而忘信义,转眼便另投他人?到时候,先不说会把侍郎府得罪个彻底;便在殿下眼中,只怕也成了个没节操的小人……一世声名,便有了污点……以后若是还想再有寸进,怕不得这便成了旁人的指摘攻击之处……”
    章娥几乎要失声痛哭出来。
    哥哥,哥哥!你竟然如此拎不清到底孰轻孰重!
    三皇子啊,那可是自己早就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三皇子啊!
    却全然没有想到,章扬答应给沈濯做西席的前提,就是请她一定要让自己的妹妹也进入侍郎府,做小姐们的伴读。
    章扬这才发觉妹妹似乎十分难过,愣一愣,明白过来,委婉劝解:“阿娥,我们兄妹,已经穷途末路……哥哥又是这样的坏脾气,长兴书院的山长对我已经忍无可忍。
    “如果现在,我立即便弃侍郎府而选三皇子。以你我的出身,在三皇子府必定处处被人……看不起……
    “但侍郎府不同。沈侍郎毕竟是吴兴沈家的人。我在他们这族学中,也颇教出了几个好苗子,日后说不得还要靠着沈侍郎提拔他们。到时候,我在沈家,便不是独木难支的境地。
    “阿娥,为人当看长远啊……”
    这一番话,章娥根本就听不进去。
    但是,不妨碍她将心中的念头全然隐下。
    第一条,还是要先稳住哥哥!
    章娥吸了吸鼻子,拿帕子摁一摁眼角,有些害羞地扯出了个笑容:“阿兄不要笑话我小家子气。我只是觉得,这一回错过了大好机会……
    “沈侍郎日后怕是不会令哥哥再在皇子们跟前出现了。不然,个个皇子都知晓了哥哥大才,都与他抢哥哥,他可怎么办才好?”
    说到后来,章娥还俏皮地冲着章扬挤了挤眼。
    章扬见妹妹释怀,呵呵地笑起来,拊掌道:“承妹妹吉言,果然有那一天,也不枉我章扬来世上走这一遭了!”
    兄妹两个谈谈笑笑起来,说得都是日后进了沈侍郎府,会有如何如何的好日子。
    章娥见他高兴了,方试探道:“哥哥刚才说见到了三皇子本人——他什么样儿?”
    睁大了眼睛,全然是一副小女儿的好奇;但细细看去,却能从她眸中,发现一种名叫贪婪的东西。
    章扬眯眼回想,笑着感叹:“虽然年少,但儒雅斯文,气度俨然。假以时日,必是一代贤王!”
    顿一顿,倾身过去,低声道:“此子绝非池中之物!”
    章娥的眼神亮了亮,嗔道:“哥哥遇见这等明主都不动心!真不知该说你迂腐,还是方正!”说着,又掩唇笑起来,伸了手摁在章扬手背上,柔声道:“我为哥哥骄傲。”
    章扬的眼睛湿润起来,反手握了妹妹的手,心疼地看她略显粗糙的指尖,和稍稍鼓起的指节,鼻子越发酸了:“好妹妹,以前是哥哥没本事,没能给你好日子。今后不会了!”
    章娥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。
    她最恨的,就是被人看到自己的手不够细腻,不够白皙,不够嫩滑!
    那意味着,她从根上,就不是那些贵族小姐!
    “哥哥又来了!温阿嬷,端饭吧!哥哥饿了呢!”章娥笑着站起来张罗饭食。
    眼神却落在章扬从怀里掏出、珍而重之地放进床头小匣子里的玉禁步上。
    高升客栈,是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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