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夫人还是一惯的低调,并没有太多的人来送。她进京后,为了遮人眼目,和南安侯府述上亲戚,送老太太和南安侯的人,也就大多是她的亲戚。
    安老太太还是一惯的爱热闹,甚至数一数来送的人,说要和宝珠比比,看是宝珠有面子,还是老太太有面子。
    钟恒沛啼笑皆非:“姑祖母,送四妹妹的亲戚们,也是给您面子。”老太太不依,孩子气大发作,回道:“送宝珠走的时候是夏天,送她出城的人还就便城外逛了逛。我这是天冷,肯出城来送我的,全是有心的。”
    南安侯和亲戚们听在耳中,都对着老太太笑,由着她数。正数到得意处:“……接下来可就比送宝珠的人要多……”
    四五骑马飞驰而来,马是枣红马,精神得昂着头,马鬃在春风中飞扬。而马上的人都是生得端正的青年,纵马到了这里,先显出一手好骑术。不等马停稳就往下一跳,看得别人目眩神摇时,几个人大步走到袁夫人面前,单膝跪地行了个礼:“齐良恭,罗家骥,任杰、余守振,见过夫人,”
    袁夫人让他们起来,四个人起身又对南安侯和安老太太行了个礼,含笑道:“老太太,可以上路了。”
    四个青年都是神采过人,新盔甲抖出威武风姿,让送行的人都精神一振。
    齐良恭和任杰是京里世家子,钟家老爷们和钟恒沛都见过,钟恒沛笑着拱起手:“良恭将军,任杰将军,你们也就要离京了?”
    余下两位是头一回见,钟恒沛也见了见礼。
    四个青年将军一起还礼,齐良恭笑道:“本来是正月里就要走,听说袁家夫人老侯爷老太太一同上路,又在家里多呆上几天。”
    送行的人才要诧异,原来不是顺路,而是等着的。齐良恭略一提嗓音,对钟恒沛道:“少礼了,时候差不多了,”再对袁夫人等三个人陪出一个笑脸儿。
    袁夫人就含笑看向南安侯,南安侯看向安老太太。安老太太这就不再数人,急急忙忙地唤邵氏和张氏:“媳妇,我们上船去。”
    邵氏和张氏不敢怠慢模样,一个叫着:“紫花,你在哪里,”一个叫着:“画罗,快来扶我。”两个奶奶和老太太先上船去。
    袁夫人和忠婆跟在后面。
    南安侯走在最后,他在跳板前面徐徐转身,面对送行的人把双手略抱。江面春风把他花白胡子拂动,老侯爷依然是筋骨清健,自己先满意的不行。道一声:“列位,我们这可就走了。”转过身子一撩衣袍登上船头。
    跳板收起来,船缓缓离水,桨声咿呀,好似奏起离人曲。而齐良恭四个人这才分别登上四条大船,将军们威风凛然,士兵们刀枪林立,簇拥着袁夫人等人坐的那船在中间,今天顺风,没一会儿船就远远去了,只余下一片帆影在江中。
    看的人这才三三两两的议论着,道:“威风,”
    “这竟然是兵船护送,”
    “不是赶巧了遇上的?”
    掌珠听着这些话,和玉珠道别,坐到车里。往外面找找方明珠,见她在春寒中缩头勾颈,可能是雇的小轿来送行,她对着一顶小轿走去。
    祖母的话涌上掌珠心头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那是昨天,掌珠正在家里帮邵氏最后检查一遍行李,老太太打发人来叫她。
    掌珠正在烦,去的路上还暗想,有什么话不能等明天码头上送行再说。家里直到过年后才理出一个头绪,又要打发邵氏走,掌珠脚都不沾地了,难免要怪老太太。
    去到袁家,见老太太垂首沉思,掌珠又会错了意,走过去道:“祖母是又不想去了是吗?”安老太太一怔,见是掌珠,缓回面容,让掌珠坐到身边,就问她:“我走以后,你准备哪天分家?”
    掌珠让问得张口结舌,出其不意的想掩饰都跟不上,狼狈地说了实话:“就这个月。”她满心里好奇祖母是怎么知道自己心思的,低声问道:“我从没有说过,祖母是怎么知道的?”
    “卧榻之侧,岂容人酣睡?你当我真的老糊涂了?”安老太太淡淡,倒没有责怪的意思。
    祖孙静静坐了一会儿,掌珠把心里的纷乱也理出章法,对祖母陪笑:“不是我才当家就不管他们,家里现在好似重病的人,原先的根本都还没有养好,经不起好几个房头的拖累。等养得好了,自然还照管他们。”
    独自对着祖母,掌珠也吐一吐委屈:“家人是逞脸子不服管的,账目上是你要我要大家卷在一起要,混水都摸鱼,钱上先不清楚,再就每房使几个人,几个大丫头领月钱,几个是小丫头,又是一个不清楚。一会儿祖宗手里的旧例,一会儿又是别人有的我也要有,祖母,不狠狠心把家分了,就永远是笔糊涂账目。”
    “我叫你来,没有劝阻的意思。”安老太太难得的对掌珠轻声细语,老太太面容上透出毅然:“我要交待你的,就是你决定办的事情,不管到什么时候,遇到什么境遇,全站直了,把腰杆子挺好。”
    掌珠又是吃惊,又是意外,慢慢的感动上来。
    她凝视着祖母面上的刚毅,想着祖母还是疼自己的,心由不得就软下来,心底委屈就更想倾听:“祖母,我也有我的难处啊。”
    安老太太对她笑笑,自从掌珠成亲后,这是老太太对她不多的单独一笑,掌珠屏气凝神:“祖母,您有话只管说。”
    “你呀,就是占住太聪明。聪明不是坏事,可聪明过了,聪明得别人想什么,你全知道,别人还没说,你全知道,这还有什么意思?这过日子,就是你的心思我猜测猜测,我的心思你揣摩揣摩。你事事全把别人想到前头,别人能不说你厉害?这世上的人,谁愿意和厉害人相处呢?”
    老太太和颜悦色,掌珠也就听进去,就在这一天觉得祖母说的处处道理。
    “都想当厉害的人,但都想和好性子的人相处。为什么呢,你太厉害了,厉害在表面上,没的先让人怕,有什么东西,你可就忽略了。”安老太太对着窗外新发柳叶,似在对掌珠说话,又似在自言自语。
    掌珠蒙住。
    反复想着祖母说的,都想当厉害的人,又都想和好性子的人相处这话,越咀嚼越有滋味,竟然是她从没有想过的一句话。
    “大风起兮云飞扬,拔山盖世就没有错。但这寻寻常常的过日子,还是心思好一些,宽一些的好。这一点上,你不如宝珠,就是玉珠都比你强。不过唉,你现在是骑虎难下,当断则断也不失是个办法。接下来几年我不在你身边,凡事你自己反复思量着办,要想我这里讨主意,信一来一回的都不是三五天能到。”
    老太太摇摇头。
    她把为掌珠的担心表露出来,掌珠反而不顾自己管家的艰难,欣喜起来。吐吐舌头笑道:“有祖母的这话,我就有了底气,我能当好这家。”
    “你的家,你当不好,它还是你的家。”
    掌珠又愣神住,暗暗思忖祖母今天说的话,句句警句,句句滋味深远。
    “你的家自己管着还用我说吗,我要对你说的,是我不在京里,有两个人你要照管。”老太太说过,掌珠就道:“是跟祖母的人是吗?祖母放心,只管交给我就是。”
    安老太太忍俊不禁,又带着好笑,带出责备的口吻来:“你呀,掌珠呀,你就是心高心大,才对你说过,忽略的事儿不少,你这就忘记一件。”
    “嗯?”掌珠疑惑。
    “跟我的人,自然是交到你舅祖父府上。本来就是他府里出来的人,现在理当是他们照管。你初管家,又不是小家,我知道你的不容易,不会平白给你添事情。我要对你说的这两个人,我也是想了又想,是你的责任我才交给你。”
    安老太太目视掌珠,似要把她表情看在眼中,缓缓道:“我说的是你的姨母和你的表妹。”
    掌珠变了脸色,是她们?
    老太太装作没看到孙女儿的不悦,慢慢说着:“进京是我带来的,后来就不管她们了,她们也不好,但这还提它作什么。这一会儿又不是和你说她们的是非。就说说怎么又回到我手里的吧。”
    掌珠还真不知道,她不是天天到袁家看祖母,就不知道祖母又照管姨妈母女。
    老太太扬脸微笑:“这是宝珠揽的事情,也可以说是明珠嫁的丈夫懂道理,他肯往宝珠门上道贺,宝珠自然不推开他。明珠丈夫走了,丢下一百两银子给宝珠,把姨太太母女交给宝珠。宝珠紧接着就走,把姨太太母女又交到亲家太太和我手上。”
    “哎呀,”掌珠才要说宝珠多事,话到嘴边想起祖母才说自己不如玉珠,更不如宝珠,就此把话咽回去。
    “亲家太太你知道,是头一个好心眼的人。她不介意让人照顾姨太太母女,也不介意带上她们一起走。”
    掌珠撇嘴,忍无可忍:“哪有这样的好事!”以后要不要还管养老送终?
    安老太太听到,就冲着孙女儿笑:“看看,我们俩就是一样心思的人,我也想,哪有这样的好事。”
    “祖母,您是讽刺我的吧?”掌珠扁扁嘴。
    老太太笑容加深:“哪有,本来你这刚强性子,不随你母亲,应该随我才对。不过我的儿,我比你命好,我有你舅祖父,你呢,就只有玉珠和宝珠。”
    “是。”掌珠轻叹,是这样的。
    “所以要么你收着点儿,要么你挺到底。”老太太循循说出。
    掌珠在这一天得到老祖母的好多话,却只换来她幽幽的叹气。以掌珠的刚强,肯承认自己领悟到什么,也算难得。
    “所以我把你的姨妈和表妹交给你,知道你不耐烦按月发放她们银子,我丢下三十两给她们,亲家太太也送三十两,让她们做个小营生,不要投亲靠友。但你要是想得通,这还是你的亲戚。”
    掌珠心想我巴不得她们京里住不下去回小城,打小儿就和表妹不对,这大了也难指望表妹变得讨人喜欢。她不想哄骗祖母说自己愿意,直接道:“母亲也留给她们一百两,在我家里是三天都不够,可母女两个人度日,一年两年的足够。”
    这话明摆的是拒绝,安老太太悄悄的从眼睛底下把孙女儿打量一回,倒没有再多说。
    这是昨天的事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掌珠手扶车门,轻轻咬咬牙。祖母的话还是在心里留下烙印,犹其今天见到表妹时更甚。当表姐的表面上正眼也没有看表妹一眼,其实心里不能真的忽略不计。
    表妹不是片树叶子,不是风说吹走就吹走从此不见。
    但掌珠依然心中冷笑,我倒管她…。正想着,见到方明珠又从小轿里下来,抬了抬下巴,笔直对自己过来。
    码头上风大,吹得方明珠发丝微卷,她就抬手去拂发丝。这类似美人卷珠帘的动作,本来是妩媚和诱人,似春花半卷般娇艳。可衬上当表妹不屑的眼神,就怎么看怎么是来挑衅的。
    掌珠的后背绷紧,旧事如潮水般袭来,在脑海里瞬间过了一个遍。
    表妹偷偷摸摸划花自己衣裳,表妹泼脏自己衣裳,表妹…。凡是有明珠表妹的记忆,就没有一件是好事。
    掌珠也下意识地抬头冷笑,这一会儿表妹过来,准保的不会是说好话。掌珠眸子微寒,我倒怕你?我候着你!
    方明珠过来,不管旁边有没有人,张嘴就问:“你丈夫走了,你守不住了吧?”
    掌珠顿时气得身子颤抖,好好的空穴来风无凭无据,你凭什么血口喷人?不过当表妹的一向如此着三不着两,也不是头一回。
    掌珠反唇相击:“我守得住呢,倒是你,没再当人小老婆后悔了是不是?现在去当小娘还不晚!”
    “哼!我就知道你守不住,我告诉你,我比你守——得——住!”方明珠甩下这话,傲气十足的走了。
    真不知道她傲气的为什么?方表姑娘原本就是个不着调,也许她就是来气气表姐的。
    跟她这样来上一回的掌珠怒火中烧,不用丫头扶就自己上车,喝命车夫:“回家!”这口气才算出去不少。
    祖母的话早就丢到不知哪个角落,还照管她?掌珠现在只想这对母女几时呆不住走了,从此不在面前出现,她要去庙里烧高香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方明珠坐轿回家,方姨妈在床上歪着还是说心口痛。叫女儿过来,方姨妈有气无力:“明珠,老太太也不管我们了,你姨妈又离京,指望你表姐,好似见到前世仇人,不见面的最好。你女婿还没有信来,不如趁现在还有银子,收拾东西走,换个地方再给你找个好女婿吧。”
    “我不走!”
    “我守着!”
    “看我羞死表姐!她丈夫不在,住在好宅子里,吃得好睡得暖,她能不想着?偏偏王孙公子们侯府里又多,我等着看她笑话,到时候我才笑呢!”
    这是方表姑娘的心思。
    她从小到大,等着看表姐笑话的心思从没有变过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二月的边城外,又狠下一场鹅毛大雪。清冷中,袁训带着一队人回营,个个杀得盔甲上全是血,但笑容满面驰进营门。
    “袁将军!”
    有人扬手大呼:“郡王喊你!”
    “好!”袁训答应一声,跳下马。跟着他回来的沈渭先他一步下马,正要走上来接过他的马缰,那人又大叫道:“郡王有令,大小军官全到大帐听训。”
    “你也得去,”袁训对沈渭说着,把马缰递给后面的周何花彭。拍拍沈谓肩膀,袁训又集齐跟着他的军官一起过去,他和沈谓走在前面。
    沈渭乐颠颠模样,一打胜仗割的首级多,沈校尉就笑得眼全没了。捅捅袁训,沈谓小声道:“小袁,袁将军,对你说个笑话,你听不听?”
    袁训道:“你赶快地说,到大帐里你可就别再说。”
    沈谓漫不在乎:“军纪你不用交待我,我几时给你丢过人。”他坏坏地一笑:“在京里我头一回见你,打心里瞧不起你,心想这人生得不错,功夫也好,但家里再穷,也是出门当差,不能一个下人也不带。”
    “我节俭,殿下府中不有的是杂役。”袁训揉揉鼻子,鼻子是冷天喝风最多的部位,都快成冰砣子。
    沈渭嘿嘿:“当时我就老大不喜欢你,不想来从军,你新得的这四个大叔,”他敬畏的瞥瞥跟着袁训的周何花彭,他们把马才交给别人,又继续跟上袁训,竟然是走一步跟一步。
    在战场上是这样,回到营里安全地方也是这样。
    沈渭翘大拇指,小声道:“功夫真了得!”对你也忠心。
    袁训有一丝浅浅的笑意:“我外祖父带出的人,能有差的吗?”说话间,大帐就在面前。袁训和沈渭不再说话,揭帘子进去。
    周何花彭等人,留在外面。
    帐篷内,黑压压的全是人。只有两个人有座。一个是陈留郡王,居中而坐。侧边是辅国公,龙氏兄弟,除了龙怀城是二月才启程还没有到,不到这里以外,这几位公子是龙二龙怀武,龙三龙怀双,龙六龙怀无,龙七龙怀朴。
    他们见到袁训和袁训见到他们一样,大家对着翻个白眼儿,把眸子转开。
    小弟虽然一片心思为父亲,而现在龙氏兄弟也不敢再欺负他,可还是一脸的不服。特别是龙六公子来到以后,背着父亲把袁家弟妹和郡王妃打到凌姨娘房中的事一说,虽然袁训还不知道,但龙氏兄弟别扭更上一层。
    当然,这不耽误他们看龙怀文的笑话,把龙大公子笑了一回又一回。
    见到袁训进来,陈留郡王和辅国公对视一眼,都笑容加深。袁训和龙氏兄弟都看出他们笑得古怪,但周围全是人,只能先压在心里。
    “袁将军,”陈留郡王招手让袁训到面前,温和地问他:“遇到多少敌兵?”袁训笑道:“不多,三倍左右。”
    回手一指沈渭:“小沈说两边包抄,他从后面夹击,只跑了一半的人,他回来的路上,还一直地懊悔,说他的马还不够快,要是马快,可以全歼。”
    辅国公呵呵抚须笑了起来。
    陈留郡王的家将夏直从来不吝惜他对袁训的夸奖:“舅爷,贪功不好,不过你打仗倒有一手。”
    帐篷里的将军们不管真心假意,都陪出个笑容。沈谓挺直胸膛,心想我们从不后退,这可不是吹的,这都不是头一回了。
    陈留郡王身为主帅,又是袁训的姐丈,当着人夸他的时候不多。道:“以后不要贪功,”说过以后,就不管旁边有没有人,细细地让袁训把经过说出来,就中点评着,从来不厌其烦的纠正袁训可能会犯的错误。
    沈渭在这时候就悄悄扫视一眼,总能找到几个脸色发酸的的人。
    沈渭心想,这醋吃的,人家可是亲戚,轮得到你们泛酸上来?
    帐帘子又打开,又走进几个军官,陈留郡王不用等军纪官点名,只斜斜扫一眼就知道大小军官全都到齐。
    他依然慢条斯理对袁训指点着:“啊,以后就是这样,人多有人多的打法,人少有人少的打法,你弓箭准头惊人,百步以外射杀也不在话下,能不硬拼的,不要硬拼。”
    袁训躬身应道:“是。”听姐丈开了句玩笑:“要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啊。”辅国公又呵呵地笑出来。
    姐丈和自己开玩笑是常事,但集齐将军们和自己开玩笑,这是头一回。袁训就诧异地对陈留郡王看看,陈留郡王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,就看向军纪官:“点名!”
    军纪官很快点完,到陈留郡王的书案前回话:“除了战死和还在养伤的军官以外,别的军官俱已到齐。”
    陈留郡王让他下去,目光炯炯在众人面上扫过。
    他的面容微沉下来,帐篷里军官们不由自主的微直身子,插手而立,人人肃目。
    紧张的气氛就随着陈留郡王严肃的眼神散开来。
    “儿郎们!”陈留郡王双手按住书案,沉重地道:“雪地交战,本违天时人和。但幸无贪生怕死之辈,不管将士,人人奋勇向前。”
    他仰起面庞,叹息一声,虎目中含上泪水:“但每逢交战总有损伤,昨日之把酒言欢之兄弟,今日黄土一捧下枯骨,亦让本王心痛心伤。”
    军官们都垂下头,这话说中每个人的心里。凡遇到战役,只要是应战的队伍都会有死伤。不少人露出悲痛,想来死伤的不是他们的好友,就是他们的亲人。
    陈留郡王把他们面色看在眼中,幽幽再道:“所以每次交战结束,幕僚先生们紧要做的事,就是把军功请呈上去,这事情在本王心中,从来不敢怠慢。”
    话锋一转,陈留郡王接下来击节赞叹状:“而皇上也从来厚仁悯德,*行赏从来当时。”接下来,他欣喜的笑了:“兄弟们,第一批论赏军功的名单已经下来!”
    帐篷里的悲痛一扫而空,换上的是人人面上露出欢喜。
    有的人急性子,忍不住就当众问出来:“有我兄弟的没有,他还躺着爬不起来呢。等我代他接了,回去让他高兴高兴。”
    这个人身子半隐在军官们中间,但陈留郡王只听到他嗓音,就准确的叫出他名字:“邱南亭将军,你们是三兄弟都在我军中,你家三弟去年战死,追封赏赐可曾收到?”
    邱南亭就大步出列,单膝跪倒:“谢郡王请封,已经收到。我家弟妹这就放下心,说可以安心守着了。”
    帐篷里军官们都露出笑容,却没有人是耻笑的意思。
    没钱妻儿就不能守着,这对浴血的将军们来说可不是个笑话。沈渭是新从京里出来的人,又正年少没有娶妻,体会不到这种苦,嗤嗤笑了两声,让袁训在背后捅了一拳,把他笑容打掉。
    陈留郡王对邱南亭稳稳颔首:“收到就好!跟着我的人,我不敢亏待,也不能亏待。”双手举起书案上一件物事,抬高从左举到右边,让人人看得清楚这是圣旨。
    “各位,我来代宣!”
    帐篷里的全都跪倒。
    “没宣以前,我还是以前说过的话。我不敢亏待一人,军功上不敢不开得明白。但京里自有裁夺,咱们以圣旨为准。”
    听到这里,跪下来的龙氏兄弟不能不佩服陈留郡王。
    这是什么脑袋,打仗清楚,带兵清楚,这为人上也不含糊。
    当兵的粗旷,比文官们挤在一处勾心斗角好的多。可正因为“粗”,有点儿不对他就要对你动拳头舞刀子。
    一堆丘八,并不比一堆手无缚鸡力的秀才好管。他认为他的军功够,拿到手的和他想的不同,他就敢哗变。
    对于陈留郡王每回宣军功前都要说的这段话——倒不是都一样,总变着样子出来,但意思不变,军功大小,是由骑在马上的人打出来的,但却是由坐在京里的那帮子人研究出来的,与他无关——龙氏兄弟总是听一回,服气一回。
    姐丈你真的又会表功,又会要人情,又会事不关已,让大家记好。
    龙氏兄弟都想和陈留郡王交好,就是都早服了他。别的人更没有人说出二话,都是眼睛对地,心却恨不能飘到圣旨上先找找有没有自己的名字。
    “本次军功,将军计十二人,校尉三十八人,是……。”陈留郡王武将中气十足,一个一个念出名字。
    每个名字都是浴血迎风而来,带足大漠风沙,草原血阳味道,让沈渭油然生出金戈铁马心情。
    他正想着出来这一回有以前想到的见识了,把没想到的也见识了。以后回京里吹牛皮,再没有人吹得过自己时,冷不丁的,陈留郡王大声道:“沈渭,升武德将军,”
    沈渭欢喜得呆住,他本是六品校尉,武德将军却是正五品。没想到从军没半年,就官升两级。这是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事,他就此愣愣的,一个字回话没有,陈留郡王见等不到人就应声,含笑眸光看过来,就见到一个傻子在那里呆站着。
    陈留郡王笑容加深,而帐篷里别的人也不由自主抬起头,投到沈渭身上。见新升的沈将军:“呵呵,呵呵呵…。”
    这下子都乐了。
    新升职的人全是这样,傻乎乎的好似天上掉馅饼把脑袋打晕掉,还恨不能一直不醒。
    都理解他,而又都见到沈渭英勇上倒不是吹的,这就从陈留郡王开始,都含笑注目,由着沈渭一个人多笑会儿。
    沈渭正笑着,猛然痛叫一声:“哎哟!”
    背后又挨了一记手肘,袁训低声喝骂:“回魂!”这才把沈谓该说的话撵出来:“末将谢恩!”
    陈留郡王呵呵笑了,在这里又添上一句:“太子门下俱是人才。”
    凡是混到将军的,脑瓜子都有几分开窍。见郡王把兵部抬出来还嫌不够,又把太子殿下也搬出来,一干子开窍人的眼光,飘飘对着袁训看去。
    这位太子党,又是郡王亲戚,他是什么封赏?
    都在一起打仗,有人退缩,有人脓包,全是能看出来的。但即使是袁训功夫再好,才到军中没半年,还不能抹去别人心中他是陈留郡王小舅子的印迹。
    袁训是最后一个念的,也不知道他是在圣旨上最后一个,还是陈留郡王有意这样。
    “武略将军袁训,升授明威将军!”
    帐篷里一片哗然。
    沈渭喜欢得拿手敲袁训的背,也顾不得失仪不失仪的,话藏不住的往外蹦:“恭喜你连升三级。”这是在从五品上面,跳过五品正,跳过从四品,升到四品上面。
    在的人中总有几个有心的,算上一算,探花郎从出京后,就官职一路高升。他在京里当御史,十三道监查御史,当时是正七品。
    出京到了边城,兵部发下履历,说皇上亲点,就是从五品将军到的军中。现在不过半年左右,又升三级。
    对着袁训那张有风霜,但还是太年青的面庞,把这帐算明白的人都不舒服起来。这是什么圣眷,不过半年,从七品升到正四品。
    现在就都能明白为什么陈留郡王又把太子殿下搬出来,这说明在郡王心中他也觉得升得太快,怕不能服众,先敲打一下大家,太子门下出来的,你们都不要比了。
    龙氏兄弟苍白了脸。
    这官升的!
    不就抱住太子大腿!
    半年升六级,太没道理!从七品开始算起。
    袁训坦然面对众人或眼红或不甘或羡慕的眼光,他挂着微笑,泰然自若,像是不觉得奇怪,也不为将受到的猜测担心。
    陈留郡王也看到这些脸色,呵呵地又加上一句:“袁将军,你的圣眷真好,我都眼红你了。”这不过是出自姑母的疼爱和表兄的关心吧。
    谁让小弟你是那“唯一”呢?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当丈夫的又一次被推到浪尖上时,当妻子的宝珠则在郡王府中悠闲养胎。她才到没两天,从她上回离开,也不过五个月。
    她住过的那院子还在,那是郡王府中仅次于老王妃和郡王妃的院子。这又回来,应该还住在那里才是。但陈留郡王不在家,陈留郡王妃对宝珠看法大变,把自己院子的厢房收拾出来,说和宝珠做个伴儿,而且也方便照看她。
    宝珠这就过上与姐姐同吃同住的日子,宝珠顿时变懒虫。
    郡王妃是忙的,但每天都和宝珠坐半天。这半天里,两个人无所不谈。有家人回事情,郡王妃也不避宝珠,足见对她的信任。
    “就是这样,查明白了,截你道的人是项城郡王的。”陈留郡王妃劝宝珠不要生气:“看我给他一下子,让他痛一下再说。”
    宝珠就问:“姐姐有什么主意?”
    陈留郡王妃眉头也没有动一下,像是这事情不值得一提:“不就那样,你还过来,我还过去,”还能怎么着?
    谁也不能把谁都宰了。
    宝珠也就猜到,不是血雨腥风,就是腥风血雨。姐姐不愿意对自己说,是怕自己受惊才是。但宝珠还是嘴唇微动,她有话要说。
    陈留郡王见到,就问出来:“你说?”
    让姐姐看出来,宝珠倒难为情。她腼腆一笑,开口前像是犹豫的,但开口后却一路流利:“在我看来,姐姐比项城郡王高,不会跟项城郡王似的,姐姐要敲打他,他自然是无还手之力,不过同是郡王,姐姐自然也能照顾到项城郡王的颜面。”
    宝珠开口,总有让听的人吃惊。
    在大同时,总是让龙怀城诧异;在这里,又带给陈留郡王妃同样的感受。
    陈留郡王妃嘴角往上勾了勾,想对面那个人儿,她的名字叫宝珠,所以才不时的有点儿与众不同,总让人要捧在手心里的东西出来?
    有些陈留郡王妃想不到的事情,又让宝珠及时提醒。
    不管是郡王与郡王也好,再或者国家与国家也好,再不然普通老百姓也好,起纠纷解决的手段都差不多。
    不管是百姓们中走诉讼,皇帝们之间走战争,再来郡王们之间暗战不断,全是强者为王,强者胜。
    郡王妃从小受的是国公府教育,养大她的前国公夫人在女儿身上后悔到来不及,对外孙女儿的灌输就全盘换掉,不许她生出柔弱怜惜的性子,把郡王妃从小养成强硬和不姑息的个性。
    这类不姑息不单指管家和处事上面,还有郡王妃对自己的要求上面。
    她不会轻易的体谅别人,所以她在京里相不中宝珠时,也就相不中了。
    但她却是博学多才,见识多的人,所以她看到宝珠的好时,也就相中了她。
    她不会轻易的宽容别人,所以在宝珠没有说话以前,陈留郡王妃本来的想法,是让项城郡王府上大乱一回。
    钱上面乱,人上面乱,在她的想法中都存在。
    宝珠及时的提醒到她,姐姐你也要照顾到一些地方。宝珠说的项城郡王的脸面,并不是指忍让项城郡王。
    郡王妃是从小养成的刚强,而宝珠是天生的好心地。
    善良这东西永远没有错,错的是表现的不在地方,不在时机,和对错了人。但这与不要善良是两回事情。
    以宝珠来想,项城郡王和陈留郡王都不在家,两位郡王妃做事要手下留点见面余地才好。
    人都有好奇心和仇恨心,宝珠也有。宝珠很想把龙氏兄弟打一顿,可她没有做。因为这是舅父的事情。
    宝珠在听到舅母可能诅咒过公公,也有质问她的心。可她没有做,这是母亲和表凶的事情。
    这与软弱无关。
    宝珠在这里提醒郡王妃的,就是你可以任意的出手,但情节重大的事件,还是交给姐丈、表凶和舅父的好。
    陈留郡王妃看似面容不动,却更为满意。
    宝珠提醒到她的,在她心里不是一星半点。
    郡王妃考虑事情远大,她肯退一步的想,就要想到宫中的姑母,太子府中的表兄。她和项城郡王府上你来我往,太子殿下难免忧心。
    以郡王妃来想,她都不愿意手下管事们内讧,又何况是殿下呢?
    很多人稀里糊涂懵懂幼稚,总想自己当厉害人,又希冀手下人和身边家人能互相容忍和和谐,难道你身边的人,把你容纳进家人,容纳进手下人的那人,他不这样想?他没有希冀过你也是个和气的人?
    当然容忍,可不是处处容忍。不当忍的,一定不忍。忍了是你自己的事!
    郡王妃聪明绝顶,这就徐徐收起火气,决定从长计议。她的表兄是未来储君,这天下将来是他的。为了让表兄看重,也不能过份起干戈。
    自幼高傲的郡王妃也肯承认,是宝珠在此时改变她原本的想法。
    又半天后,郡王妃在正房里让管事的重领主意离去,问侍候的丫头:“有一会儿没去陪舅奶奶,舅奶奶在作什么?”
    舅奶奶从进府就是王妃心坎上的人,丫头们随时掌握舅奶奶的动向。争着回话:“舅奶奶才说闷,往园子里找新开的花去了。”
    “让她好好玩吧,仔细别碰着。”郡王妃微笑。宝珠还是孩子气,前天和念姐儿嚷着园子里数花去。但今天的这孩子气,让郡王妃生出满意和怜惜之感。
    弟妹在我这里更孩子气,这正说明我对她好才是。
    没想到姐姐又把自己想起来的宝珠,正在园子里咕咕地笑。
    她带着卫氏梅英和红花,和一个年青的妇人在说话。那妇人看上去不过二八年纪,生得不笑也似嫣然,又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眸,眼角飞扬,观之国色天香。
    “姨娘生得真好,”红花羡慕她美貌。
    而卫氏正凑到宝珠耳朵边,低声道:“这姨娘还是处子身。”
    宝珠就这个笑起来,原因无二,这一位姐丈的姨娘,和这几天见到的那几位一样,奶妈全说她们还是黄花女儿。
    姐姐的手段还真是高,宝珠拿个帕子掩住可能会出现的暴笑。
    想姐丈将军黄沙里,而姐姐在红烛绣阁中为他纳妾。纳出来几桌子打牌的不说,倒有一多半儿是没经过姐丈手的。
    陈留郡王妃对宝珠越想越满意时,宝珠对姐姐越琢磨越佩服。这又能干又美貌的姐姐,你实在太“贤惠”了。
    面前这妾很是讨好宝珠,郡王不在家,老王妃不管事,府中是郡王妃的天下,而郡王妃现在心里就只有舅奶奶,还好没排到老王妃后面。
    “舅奶奶要数花,我来帮你,跟着你我也玩一回。”这妾笑盈盈。
    宝珠自然不拒绝,人多也热闹不是,又多带上一个她,大家吵吵着是迎春先开,还是春梅未落,一处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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