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厅上,接到圣旨本应该喜欢的这一家人里,有一半以上木呆着脸,把脸儿紧绷。
    再大的喜事也让这阴沉的脸色压住。
    上首坐的老太太孙氏就叹气:“你们……”儿孙多出来不见得就是福,整天你防范我,我琢磨着你,还不如那穷人家里独根独苗的反倒亲热。
    这是老太太在无奈之中才能出来的想法,实在是她让几个儿子媳妇闹的怕。
    四太太冷笑:“您老人家又叹什么?我们等帐本子全到了,我们再叹不迟!”三太太劝她:“四弟妹,母亲并没有说什么,”四太太横眉怒目,就差唾沫星子啐到三太太脸上:“有你什么话!你也是那拿着公中银子为自己谋出路的人不成?”
    三太太气得发抖:“你冲着我来干什么,我又没有……”
    “不是你!你就别多话!”四太太双手抱臂,眼神儿扫扫韩世拓和掌珠两个人,再睨睨文章侯和侯夫人,更是冷笑:“我还就不信了,你没有使银子,人家郡王吃错了药吗?肯在宫里推荐你?大街上的好人有千千万,没处儿堆的还有一大筐,”
    掌珠火了:“你堆果子呢,一大筐?”举荐的是人,知道吗!
    四太太和掌珠碰撞过好多回,没有一回不是吃亏的。她性子爆,掌珠也性子爆。她言语尖厉,掌珠比她还能撕破脸。四太太就生出新的法子对付掌珠,她扭过脸儿到一旁,不和掌珠直接对话,本就坐在椅子上的,更往椅子里面一堆,嚷道:“你们看,当着老爷们在她都敢这样对我,何况是糊弄公中的帐目!”
    吵不过就耍无赖劲头,掌珠嗤之以鼻,你倒还是跳出来和我吵啊?
    “四弟妹!”侯夫人忍无可忍:“世拓媳妇还没有单独管过家里的帐目,她怎么能糊弄家里的钱?”四太太对上侯夫人是全然不怕的,架着夏天又热,心里烦躁就更热,一撸袖子两道白生生的手腕亮出来,恨声道:“她没有单独管过,总有人是单独管过的!”
    四老爷轻咳一声,淡淡地道:“袖子!”
    这客厅上不但太太们,所有老爷们都全在,四太太这亮手腕的姿势就很不雅观。四太太醒悟过来还有男人们在,忙放下袖子,老太太孙氏也恨上来,对小儿子怒道:“你眼神儿又好起来了?”
    你媳妇寻衅吵闹的时候,你就装看不见!
    四老爷再咳两声,避开母亲眼光,又开始装他什么也看不见。
    这夫妻一脸无赖模样,看的侯夫人对文章侯冷笑,掌珠对韩世拓冷笑,这婆媳两个人并不是一条心,可今天都往一个地方去想。
    不是太太们在闹,是老爷们背后怂恿才是!
    掌珠恨的不但要瞪韩世拓,还直接瞪了公公一眼。全是你惯的!
    文章侯没有看到媳妇的逾越,文章侯在侯夫人看过来的时候,就把视线一低对着地面。他是难堪的,他知道家务事一出接一出,都是与兄弟们有关。
    不然弟妹们敢这样的闹腾?
    可是就知道,他又能怎么样?
    他是长兄,他能让这个家的人聚在一起,直到他闭眼那天还是这样,他就对得起祖宗。他不敢和兄弟们对着干,他怕他们说分家。
    分家的话,四太太二太太早就多次的提出来,全是老太太孙氏压下去。老太太听到分家总是痛苦的,有哪一个老人能眼看着自己的儿孙四分五裂,而别人的府上还热热闹闹的是一家人?
    文章侯再一次选择装聋作哑,随便他们怎么去闹。关键时候他出来和个稀泥,把这个家的千疮百孔暂时糊起来就行。
    来见掌珠的人就在这个时候上来,先是甘草回话:“安家打发人来了,”文章侯府的人全是一愣,那神色中又是疑惑又是猜测,掌珠就冷笑,想我并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才是,要瞒你们的,你们连影子也摸不到。
    再者祖母这个时候派人过来,只怕是收到陈留郡王帮忙的消息,打发人来贺喜的。
    掌珠还没有让人去安家报信,没有忘记,主要是从下午接过圣旨以后,她就没有空闲下来。韩世拓父子接过圣旨,这个家里的人就全冒出来。
    三太太表示羡慕,而二太太四太太纷纷指责,说肯定挪用家里的钱,不然陈留郡王为什么肯帮忙,然后就请出老太太,大家坐着这里查帐本子。
    本来帐本子早应该查完,偏偏帐房里有一位他的家在城外,回家去了。他不在,就有一本帐本拿不出来,撬锁这事情,又没有人肯担责任不肯做,就现打发人去找他拿钥匙,等候的时间还是大家在这里吵。
    所以掌珠见到家里来,想我没有让人报信,但陈留郡王帮了忙,能不对四妹家里说一声?掌珠是个女人,女人的天性中,有一条就是凡事爱说个清楚。
    由已推人,是人人都会做的事。
    陈留郡王后天就要离京,今天宫中辞行,再往兵部要下一年的粮草,去户部要下半年的银子,赶到吏部核实自己报上来的军功,是不是人人都定下来,他能想到举荐韩世拓,还是小弟对他来说份量重,陈留郡王才没把韩世子忘记,但帮过忙再讨情分这事,郡王还没功夫去做。
    他要做,也是对着袁训去讨人情,与宝珠挨不着。
    掌珠会错了意,就对甘草道:“让来人进来说话。”掌珠想也让你们都看看,我家祖母是怎么道喜的?让你们学一学吧,再看看你们,个个像从此没钱挣似的,拿双红眼睛只盯着我们。
    传话的人就上来,对着老太太等人作个大揖,再对掌珠传话:“老太太说这事儿要紧,让赶紧的来告诉。早上才送走四姑爷,亲家太太说四姑奶奶夫妻分离,她心里不忍,又恰好郡王妃后天起程回家,亲家太太和老太太商议的,后儿一早,打发四姑奶奶和郡王妃一道儿离去,从此四姑奶奶就要边城上住着,怕是几年回不来,老太太说不忙呢,明天就请袁家去见见,大姑奶奶若是忙,后儿一早也要去送行,这两处里都不去见,再想见可就不是容易事情。”您得套得好车,带匹好马,往那遥远的边城才能再见到了。
    听的人就全愣住。
    这字字汉话,没有一个字是听不懂的。但就是听得太懂,反而大家都傻了眼。
    从老太太孙氏起,她在心里琢磨这话,心想这婆婆可真是太好了,儿子前脚走,后脚就打发媳妇追上?她可就一个儿子,亏得她倒舍得。再一想,这婆婆看似关心媳妇,其实是怕儿子在边城上衣裳浆洗无人照顾吧,这还是疼儿子的一片心才是。
    孙氏想的本没有错,疼媳妇本就是疼儿子。但疼媳妇疼到不忍心他们小夫妻分离的,就不单单是为了儿子。
    放着郡王妃就在边城住,袁训还愁什么衣裳浆洗无人料理呢?
    老孙氏也是婆婆,她想的自然是为了儿子,不为了儿子哪有这样的好婆婆呢?
    借此心思,老孙氏再看看满眼的儿子和媳妇,就烦恶上来。我家的媳妇,没有一个可以疼的。倒是正和来人有问有答的孙子媳妇,她说给孙子奔前程,这就弄来了,还是圣旨一道下来,又赏金子的好事情,倒是掌珠以后还可以疼疼。
    这是别人家里当婆婆的心思。
    再看侯夫人,她上有婆婆,下有媳妇,心思就与别人不同。她一面暗恨自己没有这样的好婆婆,一面又想这里面必有内幕,京里平安又繁华,边城据说先是乱的。一定是袁家媳妇不讨婆婆喜欢,儿子前脚走,婆婆后脚就把媳妇踢出门。
    说得好听,去边城方便小夫妻相聚。娘呀,那边城上据说全是野人,大姑娘小媳妇出门不到一里路就让人污糟了,去这样不好的地方,这不是疼她,这是烦她。
    侯夫人冷眼看掌珠,她倒认为这是婆婆的心意?在为她的妹妹喜欢不成。侯夫人想你就喜欢吧,我要是这样对你,把你打发到不毛之地去,吃也没有喝也没有,漂亮衣裳更没有,你不哭才是怪事。
    去边城!
    去那里过得有银子才行。
    听说兵部打南方运菜过去,一斤菜要花几十斤菜的钱才能运到。那物价儿,还能吃得起菜吗?还是京里好。
    还是我这样的婆婆对你才叫好,你丈夫就要走,我可不撵媳妇也走。这个媳妇现在有点儿中用,亲戚关系都能延伸到外路郡王那里,侯夫人想你还是留京里吧,咱们没事儿看个戏,吃个八大件子点心,看看我对你,这才叫好呢。
    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都在吸凉气,她们都没有媳妇,就都想这婆婆好,真个儿是个好!她们勾起好奇心,就揣着疑惑先听掌珠问话。
    掌珠笑吟吟的为宝珠喜欢,但知道家里人皮里秋黄,故意当着他们问来的人,也让他们听一听清楚:“让四姑奶奶去边城,是为了和四姑爷团聚吧?”
    “就是这话,”来的人笑道:“亲家太太说如果路好走,没有雨水把路冲坏,又或者是泥泞不能行路,一路风和雨顺的,而大军又开拔得晚,四姑奶奶还能和四姑爷见上面。”
    掌珠拍手笑:“这可太好了,但是有一点,四妹去了住哪里?边城上离蛮子近,据说经常是打抢的。”
    来的人也存心给掌珠装面子,就细细的说着:“先开始并没有说怎么住,这话是袁亲家太太提出来的,四姑奶奶自然是住在郡王府上,”
    四太太急了:“人家的府上,怎么会让你住?”这真是笑话,把四太太气得不行。凭什么那王府里,必然是好景致,说住下就住下?
    来的人认得这是四太太,大姑奶奶府上公认心气最不平的一位,解释晚了,怕这位太太恼得把桌子掀了可怎么办?
    其实又没住你府上,看把你急的。
    来的人就转向四太太,带着不疾不徐的笑容,因为接下来说的话,可是一出子重头戏。掌珠在这个时候,就知道他要说什么。掌珠并不阻拦,心想也让你们知道,我的娘家是一般的娘家吗?
    她和韩世拓相视而笑,韩世拓也笑出不屑来,听听吧,让你们好好听听。
    说什么陈留郡王举荐我,是我花了银子……咦?韩世子在此时此刻,把最重要的点儿给想到。四妹夫为我求差使,我可一分银子也没有花过。
    那郡王,能是你花银子就能买动的?
    走军功的人哪一个不是富得流油,要不是富得往外冒,而且又有前程在里面,袁训不会为韩世拓做这样的打算,而韩世拓也不会肯去才是。
    总是有风险的。
    厅上气氛这就磊得足足的,坐的人眼睛全放在安家来人面上,听着来人怎么回四太太话。来的人笑容满面:“四太太您不知道,陈留郡王妃是我家四姑爷的嫡亲姐姐,早年过继给辅国公,四姑奶奶跟着她走,自然是住她府上,由她招待。”
    “啊!”
    “啊?”
    “啊?!”
    惊呼声一起一落,一落又有一起。从太太们到老爷全都惊呼以后,二太太的城府也端不住,溜圆眼睛问:“那这去的盘缠银子?”这可不是个小数目,你不是一个人去,你是拖着家人带着车马,沿路你得住上房吧?你不是穷人饿了自己带馒头,渴了道边儿喝泉水。
    算算光路上没有一二百两银子过不去。
    还有去了以后的各项费用,你不是穷人汉倒田头就能睡,去到以后就得置办房屋,屋浅的不安全,宅深的得多少银子呢?
    来人打心里犯嘀咕,您没听到这是亲姐姐吗?是亲的,她还能不管事情。就陪笑:“亲家太太自会给备银子,老太太也会给,但郡王妃说她全包办,这是她的亲弟弟呢,她怎么能不管?”
    四太太气得肚子里胀气,急头涨脸恼的说不出话。老太太孙氏缓缓点头,笑容加深对来人道:“啊,你慢慢的说给大姑奶奶听,我们也跟着听个热闹。”
    “是。”来人重新转向掌珠,对她道:“亲家太太把顺伯给了四姑奶奶,老太太把孔大爷夫妻给了四姑奶奶,老太太说衣裳不用多带,有几大箱子就可以过上几年,郡王妃说她有她有,亲家太太说钱带上一些,郡王妃说这是瞧不起她,又说去了以后,四姑奶奶拜会郡王府的亲戚,要明儿紧巴的备礼物,老太太就想起家里的亲戚来了,让我来报信儿,姑奶奶您这就知道了,可有话交待我没有,没有我还得去常府上,对三奶奶三姑奶奶去说。”
    厅上有简短的片刻寂静,就是掌珠也没有想到事情是这样,听了进去。人人想着袁家这份儿热闹,让人心向往之。但不管怎么向往,让他们学上一学,这是万万做不到的。
    也就不会想到和自己家做个对比。
    大家全看着掌珠怎么回话,掌珠的话从来没有在这个家里这样的重要,他们都想听听掌珠怎么去凑这场热闹。
    袁家小子才中探花,监查御史大好的官职不要,又去从军。饶是去从了军,他的故事在亲戚中还没有结束,他又有个姐丈是郡王,这他的媳妇为了他——这千里万里的追到边城去,不为了他又为了谁——又后面紧赶上的去边城侍候他。
    这不是一个人从军,这成了全家去从军。
    但不管怎么品,鲜花着锦,烈火烹油之势已出来,暖烘烘的,让听的人也想赶去凑这个热闹,看一看袁家的郡王妃姑奶奶。
    掌珠却有自己的考虑,她道:“回去告诉祖母,我明儿去看四妹妹,去多多的道谢她和袁亲家太太。得多多的谢她才行,世子也要跟着陈留郡王后天走,我得给他收拾东西。这不是亲姐丈,谁肯帮这个忙呢?”
    讽刺的瞅瞅四太太,掌珠撇嘴道:“换成不是亲姐丈,就是花了银子也没有人愿意理你!”四太太面上,骤然紫涨起来。
    换成刚才,四太太不能闷声大作财的吃这句话,好歹她要还上几句才行。可现在情势变了,四老爷虽然没有给她暗示,四太太也知道掌珠是不能得罪的。但她要占上风的本性在那里摆着,难听话永远是本能冲到嗓子眼里,憋在这里脸色就更加难看。
    青一阵白一阵的,活似等下就要大发作。
    四老爷不管不说话,本来他还想等阴沉的二老爷先说头一句,不然就是自己那老实的三哥和掌珠夫妻说头一句,解开兄弟们才和他们夫妻闹的僵局。
    但见到再不说话,就成了自己媳妇用吵闹开这个头,四老爷就又轻咳了。老太太孙氏白眼他,你又咳的这是什么!
    “啊哈,世拓,陈留郡王妃是袁家的正经姑奶奶,这事儿没听你说过啊?”四老爷打起哈哈。
    文章侯让他提醒,他从沉浸的喜悦中走出来,满面春风责怪儿子:“是啊,难道你也是今天才知道?”
    韩世拓没好气:“算是吧,陈留郡王到京里以后,我在宫里见过他和四妹夫在一起,我说我是小袁大姐丈,郡王说我也是他大姐丈,”
    “扑哧!”四老爷笑出来。
    老太太也忍俊不禁:“这是什么话!”你也姐丈,他也姐丈,大姐可只有一个。掌珠白眼儿:“说正经的。”
    韩世拓嘻嘻:“当时还说是表姐来者,后来怎么说的,掌珠,你哪天知道的?”掌珠让他当着人打趣进去,就没好气:“是四妹请客,让我们去陪郡王妃,这不家里没了长辈,我不能去,母亲去了,母亲回来告诉的我。”
    “哦哦,对,就是那天知道的,曾祖母和姑祖母还在家里停灵,我哪有心情说这些话。”韩世拓解释。
    去了的人,也不过是前几天才下葬。谁有心情说别人家的喜事儿呢?
    客厅外面走来邵氏,邵氏在厅下面,就悄声先推紫花:“你小人家眼神儿好,看看他们还在吵架吗?”
    紫花早瞅过几眼,道:“没呢,管他们吵不吵,奶奶您都让吓得回房呆着。恰好老太太请您回去,我们今儿晚上在家里住上一夜,清静清静,不回来了吧。”
    这话正合邵氏心意,邵氏低声笑:“我倒不是让她们撵回去的,是宝珠后天就要走,老太太那里收拾东西也需要人手,我又要送宝珠几样东西,在这个家里收拾不好,索性等下搬几个箱笼回去,把那过冬的皮货给宝珠几件,边城上据说冬天冷的慌,”
    “可不是,有人说还冻得掉鼻子眼睛呢,”紫花也这样说,同时赞成邵氏搬几个箱子回安家,哪天在这里住着再不痛快,套上车就回安家。
    邵氏走上客厅,客厅上说话已经变了味。
    三老爷继续老实,四老爷讪讪的找不到话说,二老爷见弟弟们说话都不趁心意,只能自己出来。
    他一生都认准文章侯头皮好捏,开口就直奔文章侯而去:“大哥,世子是这府里的世子,他出息了,也得带带别人才对吧?”
    掌珠沉下脸,亏你有脸说得出口。掌珠对公公不能喝斥,又情知公公一定会说好,公公是盼着这个家里都好的人,可掌珠没有当家,还轮不到掌珠为他们操心。掌珠想我就有一江的水,也不给你半滴。
    就死瞅住韩世拓,父亲可以答应,到你这儿不答应,他们全没辙。
    韩世拓和掌珠成亲半年上下,半年的时间,新婚情热还没到减退时候,花花本性也还压着,又接着南安侯袁训为他谋差事,他一直对掌珠不依顺也要依顺才对。
    这依顺只到今天此时又此刻。
    叔叔们说他黑银子,韩世拓毫不退让。但叔叔们现在拉下脸皮要他照应,韩世拓就有他爹一模一样的毛病,他没有办法。
    韩家的对家人的情意,全表现在窝里能斗,斗完了别人真的有事,骂上几句也还是肯帮忙的。虽然有五斗米帮不出来一斗小米,但还是肯帮。
    帮完了以后,天下太平,你我身上没有事情,再重新来上一回你黑银子我贪钱,把前戏再次上演,五天一循环三天一打转儿,直到下一回你出了事他出了事,再大家消消气儿,骂着上前去表现家人情意。
    表现完了不耽误再往怀里搂钱。
    韩世拓也是这样的人,他就把脑袋一垂,装作看不到掌珠严厉的瞪视。他身为世子,黑钱归黑钱,但责任归责任。虽然他贪钱的心比云彩高,责任心比小溪低,可依然存在责任心。
    他要是好了,总是要照顾家里人的。叔叔们不照顾,弟弟们总要照应。但掌珠现在不答应,韩世拓又不能在这件事上继续附合掌珠,他也学他爹,眼神儿对着地,我没看到没接受到。
    掌珠恼的咬牙,她的和稀泥好公公出了声:“呵呵,世子呀,你二叔说得对,我从下午也在想呢,你一个人去,人生地不熟,没个臂膀怎么行?带上媳妇去找郡王说说,你带上一个叔叔去怎么样?”
    文章侯巴不得走一个弟弟,一来他有前程可以奔,二来可以减低家中窝里斗的级别,总是少一个角。
    掌珠气怔住,忍气道:“这是带孝立功,”下一句你们自己怎么不去说还没有出来,二太太拿话逼住她:“没有人再带着孝去也不行。”郡王们还可以说我不要,让你没奈何。
    掌珠酸酸的笑,你也知道这“带孝”两个字不值钱!冷眼看过去,这会儿全都是明白人,刚才那几个糊涂说我们挪银子的人都去了哪里?
    邵氏看他们都像是欢欢喜喜,就趁这会儿喜欢,走上来和老太太道别。
    老太太满面春风送她,侯夫人殷勤送她,二太太从来没有过的笑容可掬,三太太送她几步,直到邵氏走得就要拐弯儿,四太太还在后面招手:“晚上就住下吧,好生打发你们家姑奶奶走,”
    小嗓音热烈的,好似邵氏是四太太娘。
    邵氏头皮发麻,扯上紫花加快步子出门。直到坐上车后,邵氏才抚着胸口喘口气儿:“紫花,她们对着我笑,怎么还不如她们尖酸刻薄时听着顺畅呢?”
    “这还用问吗?二奶奶您想想,真心话从来是好听的,虚情假意它能不噎人吗?”紫花抱着自己的一个小匣子,说这是给红花的。
    丫头无意中说的话,邵氏这因软弱而时常犯糊涂的人,硬生生听得醍醐灌顶。邵氏直了眼睛:“你莫不是在说,她们对我刻薄时,说的是真心话?她们对着我笑,全是假的?”
    紫花诧异了:“二奶奶您倒不知道?”
    邵氏把帕子捂在嘴上,挑着眉头出了半天神,出来一句:“我的娘呀,这倒还不如我们老太太。由现在看往事,她刻薄人,倒不见得全是真心,她对着人笑,倒是真心。”
    紫花掩口轻笑:“可不就是这样,我们家是老太太说了算,不如老太太满意时,她自然是要骂的。老太太说了算,不看任何人的脸色,她要是想对谁笑,自然就是真心。还能有谁逼着老太太不笑也笑吗?”
    “除非那人吃了熊心豹子胆,”邵氏就此轻轻一笑,把这件事情揭过,主仆开始夸赞宝珠的福气,又为宝珠就要跋山涉水而担心。
    ……。
    袁家的晚饭是匆匆而就的,时间太紧,谁还有心情好好用顿晚饭。宝珠凑过去和婆婆用了饭,不然要有几年用不上。
    回到房里,宝珠红花卫氏凑在一起,紧紧的开了一个小会议。
    首先,铺子怎么办?
    摇曳的红烛下面,三张面庞都带着兴奋和新奇。她们全是小城里长大的,红花还是乡下长大的,都没有想过能在京城住下,而现在又要去边城看看风光。
    都有幸福感,可铺子先要料理好才行。
    孔老实的那铺子自然不用操心,但另外三个呢,就是打算出让铺子,只有明天一天的时间,也轻易找不到下家,再说还有一铺子的货物,数个伙计。
    伙计们用了三两个月,渐渐的活计熟悉,人脾性也了解。平白无故的打发走他们,让他们没有事做,宝珠也不忍心。
    而且铺子并不亏钱。
    好在有一个现成的人选。
    红花脆生生道:“有大壮叔,让他管着。”
    卫氏先吃了一惊:“这可不行,万一他管不好,奶奶和你都不在京里,他有为难事可去问谁呢?”
    宝珠却觉得可以,再说她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用。就劝卫氏:“平时我和红花都不过去,不也是大壮在管。”
    “可奶奶和红花总在京里,后天我们一走,只有我弟弟在京里,他要是慌了没主张了,把奶奶铺子办砸了,可怎么见你?”卫氏急得搓着手,数落出自己弟弟的一筐毛病:“他性子憨,没有红花机灵,就是字也认得不多,平时没个主张,交待他办事儿倒是有力气,”
    宝珠抿嘴儿笑,故意怄奶妈:“那您看看,我还能找出谁来管?”卫氏为难住。宝珠笑吟吟:“不会就学吧,我们都走了,他不会也得会了,奶妈你看红花就知道了,红花以前也不会,这不是都学上来了。”
    红花挺挺小腰身,一脸的小得瑟。红花现在还会念书呢,红花以后什么都可以学会。
    卫氏束手无策,让弟弟管吧,不放心;不教给弟弟,可又教给谁呢?
    宝珠说这事儿先放下来吧,此时天晚,等明天让卫大壮过来,听听他怎么说再定。接下来再说的,是行路的人最重要的一块儿,收拾行李。
    怎么收拾?收拾哪些带去,哪些要多带,哪些可以不带,是随处都可以买得到……红花真的在这一年里历练上来,她抢先道:“老太太说给奶奶备药材,家里夫人也说是,怕咱们去了以后缺医少药。但依我看,那地方附近有山,又有大草原,是生长药材的地方倒是。而且进货的时候,往来外域的商人们说过,在边城买外疆来的珍奇东西比在京里进货便宜得多,跟着奶奶去了以后,自然也要起铺子的,这钱要多带。”
    卫氏手指住她笑:“了不得,这丫头管铺子管出瘾来,你这是怕去到边城你没有铺子管,着急是吧?”
    宝珠却笑道:“红花说的是,我们这一去,如果按我以前想的,只是去探望,借住在姐姐家里,好也罢,歹也罢,下人尖刺也罢,忍忍也就过去。但一住几年,再好的亲戚门上也不方便,指望小爷的俸禄过日子,”
    想到这里,宝珠一嘟嘴:“他的钱在哪里,我还没摸到呢,指望我自己的钱过日子,没有铺子没有进项,只怕我们过不了一年就得回来。”
    宝珠忽然就气上来,以前她和袁训要钱时,从没有这样的气过。对了,这个人的俸禄银子呢?走的时候他也没交待,宝珠只顾着去伤心,也没想到问他的钱。
    宝珠嘴噘得更高,可不是要赶紧的去追上他,问问他的钱是不是都交待给那虚无飘渺的王府姑娘?
    他想着宝珠有钱用,就自己放心的存起私房来了……。
    天色掌灯时分,主仆都在房中说话,又想到袁训不在家,晚上更不会有人过来,就放心地没有一个人往外面看。
    外面走来一个人,直到上了台阶,红花才隔着竹帘子先看到。“咦,这不是我们家的人,这是,孔掌柜的,”红花迎出去,见孔老实挟着个小包袱,点头哈腰地笑:“奶奶在家?”
    “在呢,”宝珠不敢怠慢他,以前是铺子上离不开他,这就要自己离京,铺子要全交给他才是,忙整衣裳过,走出来满面笑容:“请屋里坐,红花倒茶来。”
    卫氏跟在宝珠后面行个礼,因宝珠是会男人,卫氏就不走,在宝珠旁边陪着。
    孔老实进来后,并没有先去坐。他把挟着的包袱拿在手上,总是一脸生意人的陪笑:“我要来见奶奶,这差使我就代人当了。”双手送到宝珠面前:“这是袁大人在太子府上当差的薪俸,这是按月给的,每个月八十两银子,他走的时候交待送给奶奶收着,奶奶您点点,等我走了您说少了,咱们可就说不清楚。”
    宝珠百感交集,见八十两全是现银,足有好几斤重,用双手接住,沉甸甸的压住宝珠的心。宝珠颤声道:“他走的时候交待好的?”
    孔老实道:“自然是交待过的,帐户上的人才说送过来,正好我往这里来,我说省他一道事儿,我一并办了吧。”觑觑宝珠脸色,又是感动又是思念,孔老实笑道:“奶奶您可别再哭了,袁大人要是知道你这么样的哭,他还能打好仗吗?他特意交待这薪俸银子送给您,也是让您一个人在家凡事多担待的意思,再说我也听说了,您这不是就要去了,您该喜欢才是。”
    宝珠忙对他展颜:“是,我不哭,我只是由这银子明白了,他这从军的事儿,竟然是他早就想好的才是。”
    宝珠想到以前问他要银子他不给,原来是留到这时候哄宝珠,这银子就是证据,证明袁训早就有走的心思。
    “那是那是,袁大人非一般人可比,他的心大着呢。”孔老实奉承几句,见宝珠搬着银子左看右看就是不丢,又笑了:“奶奶请放下,我这还有事儿要说,等我说完了,我走了,您再慢慢的看不迟。”
    宝珠忍不住笑,晕红上了面颊。把银子交给卫氏,卫氏也拱若珍壁的接过来,卫氏是得意的。她早对自己奶大的姑娘说过,小爷的钱会给你的会给你的,现在不给,一定是他外面开销大,他用掉了。
    现在看来,卫氏说对了,她抱着银子就开心去了。
    孔老实一开口,又把宝珠弄得想哭。孔老实道:“袁大人走时,特地的和我会了面。他说奶奶一共四个铺子,”
    宝珠涨红脸。
    “只有一个在我手上,另外有三个呢,想来奶奶自己打发时间,就没告诉我。小爷说前阵子像是有地痞去骚扰来着,他说他管了那事儿。他要走了,他怕他不在家,奶奶一个人管不了,让我没事儿多去看看。我正不知道怎么和奶奶张口,说我管您那三间铺子,你闲着绣花去吧,可巧儿您后儿就要走,有袁大人前面交待过,我得问问,您走了,那三间铺子可交给谁呢?”
    宝珠珠泪儿盈盈,强忍着不肯掉下来。
    原来表凶他全是知道的,原来那一回有人去收什么地盘儿钱,也是他管了。
    宝珠心头起伏如波如潮,爱恋一发不可收拾的肆虐心头……表凶……
    孔老实又止住她:“您还是先别哭,袁大人这样的疼您,您应该喜欢才是,再说我还有话儿没有说完呢,”
    他今天过来,要说的话可是真不少。
    宝珠就止住泪水,她止住了,卫氏在旁边没忍住,卫氏一只手臂捧着银子,一只手抹泪水,我的姑爷,你可是太疼姑娘了,你虽然走了,还样样为她盘算得周到。
    宝珠在卫氏的哽咽中,起身对孔老实拜下去。吓得孔老实一跳,到了旁边,双手连摆:“使不得,这可使不得,您这是折我的寿呢,您有话您就说,袁大人交待过我,除了杀人和放火,我都答应。”
    “那三间铺子,由我这自幼儿奶妈的兄弟在管着,适才正在商议奶妈跟着我走,这铺子没法子交行,正为难呢,您这就来了。既有夫君的交待,说不得全拜托给您,您多多的操劳,给您添麻烦了。”宝珠还是撵着孔老实拜了一拜,孔老实还着礼,把这事情答应下来。
    他还有话是不是,他请宝珠重新坐好,他也坐回去,满面带笑道:“接下来就是我今天来的正经差使,太子殿下让我来对奶奶说,他送盘缠一千两,但是奶奶是要走远路的,这银子带着怕不方便,殿下问奶奶是愿意要现银子自己带呢,还是到了边城,有这样这样的一处衙门,您从那里再支取,倒不用随身带着,”
    宝珠感动得热泪盈眶,又想着孔老实三番两次的让自己不要再哭,而且再哭真的对不住这些人,宝珠就着意儿的笑着,再起身谢过太子,说去边城再支用。
    本以为孔老实的差使就当到这里为止,不想孔老实还是道:“别哭,哭着我们就不好说话,殿下差使我才办了一半,”
    宝珠微笑,全身上下都让温暖罩住,在这夏天里,居然想不到热,只觉得暖烘烘的无处不熨贴。她道:“您说您说,”
    “接下来全是细碎事情,我慢着点儿说,您慢着点儿听,是这样的,殿下说匆匆的就要赶路,只怕车马行轿全都不够。太子府上车马行轿全是我在管,殿上就让我来了,问奶奶收拾出多少行李,要多少车多少马匹,又问奶奶要带的东西,还缺衣料还是缺医药,缺人手还是缺箱子……。您只管对我说。本不应该这天黑以后来打扰,但您就明天一天的功夫收拾东西,我明天再来,怕就晚了。”
    宝珠还没有说话,卫氏喜欢得银子也不抱了,放下双手合十的念佛:“殿下可真真是位菩萨,我们缺大车呢。”
    袁家就一辆车,宝珠带东西都不够,何况还要坐人。袁夫人和老太太商议完就到了黄昏,就这顺伯还说不怕晚,他要买车去,袁夫人怕晚上买不着白走路,就没让他去。
    这家子人并没有总想着麻烦太子殿下,并不是凡事喜欢依赖的人。
    但殿下也不含糊,又来雪中送炭了。
    红花送茶过来,也听住在一旁呆着喜欢。
    当下宝珠也就不客气,说自己没出过门儿,请孔老实再指点指点。孔老实也不客气,一一地告诉宝珠该带什么:“……。这样的药材,全是内地出的,边城不但没有还能卖出大价钱,而且草药轻巧压一压带着不费事儿,奶奶明天让红花把京里药铺子扫一遍,恕我虽然管着殿下东西,可是不能卖给你们,这你们得自己想法子。这比带银子好得多,银子太重,拉车的马要走长程,它也是累的,不如换成珠宝,到了边城再换成钱……”
    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,自然是喝水擦牙都离不开生意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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