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安侯也是多年为官,就不会好奇再打听是什么亲戚,长一辈的,还是长两辈的?他想着袁家忽然和中宫扯得上关系,辅国公这同样疼爱妹妹的人,你可以头疼了。
    辅国公明显为难了一下,但还是郑重地道:“我觉得这事儿吧,还是离得越远越好,你说是不是?”南安侯哈哈笑了:“有你的,”他打定主意看这个笑话,看是娘娘能留得住,还是你国公能接得走?
    辅国公与他相视一笑,忽然都温暖起来。他们几乎同时的想到他们定下了这亲事,让大家成了姻亲。
    而现在来看,又多出中宫来,国公也好,侯爷也好,都一眼看到此事的利益所在。辅国公举杯:“侯爷,我若是接不走,以后可要你多多照顾了。”他说得假惺惺的,还存着接走袁训母子的意思。
    南安侯大乐,也举起酒杯:“我拭目以待,哈哈!”
    在他们欣喜于又多出一层关系的时候,让他们提到的小夫妻,也正在说笑。
    月色如洗,带着夏夜特有明朗,星星总像就在手边,似抬手就可以握住。宝珠洗过出来,穿着雪白的里衣,隐约可见里面红色肚兜。
    袁训坐在榻上,难得的对宝珠出浴视而不见。他没有上来调笑,还在摆弄他新到手的剑。
    剑是纯黑色,吞口上一抹银色,似深邃夜中的流星。宝珠向对面坐下来,对着袁训脸上的痴迷还是没有多想。
    她和表凶是恩爱小夫妻,宝珠只会笑话袁训抱着剑不丢。“哟,打小儿就无赖?嗯,这无赖几时才能改呢?”说过,宝珠自己咕咕地笑。
    这些话全是陈留郡王说过的,让宝珠一句不少的捡了来。
    袁训拿着帕子,一遍一遍地擦拭这剑。剑锋雪寒入眉,袁训眯起眼表示满意。宝珠的话他并不生气,反而想到姐丈后,还是自语地抱怨他:“好剑他都自己留着,我还得磨着他再要去才成。”
    “去磨,去磨呗,”宝珠愈发的笑容可掬。而且逗自己丈夫:“哎,那无赖的人,和你说话你听到了没?”
    袁训白眼儿:“我又不聋,能没听到无赖媳妇说话吗?”宝珠笑眯眯纠正:“是无赖的媳妇,不是无赖媳妇,”说着,搬过剑鞘在手上玩耍。她才洗过,雪白中泛起微红的手臂,白生生的出现在袁训眼帘下面,让袁训心头微动,柔情上来。
    他柔声唤道:“宝珠,到我这里来。”爱不释手的剑,他也暂时的放下。掸掸衣裳,为宝珠空出怀抱。
    宝珠红着脸,还在玩着剑鞘。眼神儿不敢看他沁出汗水的面容——是夫妻,也还是害羞的。对于丈夫忽然又起的柔情,宝珠羞答答地道:“去洗,我们睡下来说话,你一身的汗,弄脏我的干净衣裳可怎么办?”
    夏天不如冬天,耳鬓厮磨的时候,肌肤相接处总是腾腾的如热火,让人一刻也不能停下来的就要去恩爱才觉得好。
    宝珠的心还沉浸在舅父等人到来中,她还想借着睡前和袁训说几句家事上的话。假如现在两个人就亲热……宝珠瞄一眼窗外月色,那星月是不是也会笑话宝珠等不得到睡下?
    她磨蹭着不肯过去,找话题岔开:“这剑上倒不镶东西?”话说宝珠见过几把真正的剑呢?安家以前也有,为装饰用,上面总镶块玉什么的。而袁训的佩剑如果带回家,怕割到宝珠的手,也是放在马鞍上。
    表凶有时候的考虑,也是不切实际的。
    见宝珠娇滴滴说着话,袁训更觉得打心里对她不起。他抬起手,却又没有强着去拉宝珠。回想他的成亲后,他对宝珠千依百顺,为的不就是以后不能长伴身边,希望宝珠能谅解。
    但是他能不走吗?
    不!
    在袁训看来,鹰搏长空,鱼跃龙门。这是他对得起母亲,对得起舅父姐姐,对得起宝珠的唯一方式。
    在他心里,中探花还不够。中个探花又算什么呢?小二年纪小小,都看不上探花。何况是同样骄傲和天份过人的袁训。
    也许这和他的血管里,流淌着他外祖父辅国公血脉的缘故。
    另一边儿是娇嗲的宝珠,还在新奇那把杀气外露的剑。陈留郡王给袁训的剑,虽然不是古剑,也是战场上喝饱人血的利器。这把剑,就在袁训心头成了他的另一个牵挂。
    为了宝珠,必然去。
    为了家人,也必须去。
    袁训见宝珠肥肥白白的小手渐伸到宝剑上面,心想这两个宝是不能放在一起疼爱的。他夺过宝珠握的剑鞘,把剑合起,起身下榻:“看划伤你的手,我收好,洗洗就来陪你。”宝珠甜甜的笑着,在他身后犹在交待:“放远点儿啊,我怕呢。”
    饶是夏天,饶是剑锋其实在表凶手中,宝珠也觉得寒浸浸的让她耐不得。
    “知道。”袁训回头,取笑地一笑,这才走开。
    窗外夜风轻送,把花香不停地送进房中。宝珠斜倚在榻上,轻打团扇直到袁训回来,才把担心告诉他:“姐姐不喜欢我吗?她都没和我说几句话。”袁训想都不想:“怎么会!我喜欢宝珠,姐姐就得喜欢宝珠。”俯身把宝珠颊上一亲,抱起宝珠道:“走,我们喜欢喜欢去。”
    烛光在两人背影后追寻着,见那纱帐拂下,只捡到几声银铃似的吃吃低笑声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街上打了三更,南安侯才回到文章侯府门外。这才是文章侯府丧事的第二天,大门上白纸灯笼忽忽悠悠还飘动不停。南安侯随意的看了看,觉得丝毫不影响他见到旧友的心情。
    这去了的两个人,哪一个他都不介意她们的死和活。活着,竭力的忘却。死了,就送上一程便是。
    南安侯可能是有了酒,难得的生出对自己的一点儿满意。看我,说了在你们家住到丧事结束,我这不是又出来了。
    好在夏天的丧事都从简,七天后就要下葬的。再是王侯将相,也难招架这热天的温度。
    南安侯漫不经心地往大门里进,就见到文章侯匆匆出来。文章侯大喜过望,只是家有丧事不能表现喜色,他面上只出来一片感激:“姑丈,您言而有信,你果然还是这里歇息的。”南安侯好笑,但丧事不能表现出笑,他只一晒:“辅国公回京,我总得去见见。”
    “是是,”文章侯还真的怕南安侯借着见人今晚不回来,南安侯府也有灵堂,文章侯还真的没法子去拉他回来。
    可姑母在这里呢,姑丈在这里家里最有面子。当然他们不住一块儿,一个在灵堂上用冰镇着,一个在上等的客房里容身。
    随着南安侯走上几步,文章侯很想说点儿话出来,他倒不是冲着想结交辅国公。以他一天家里没了两个人的心情,他哪还有心情结交外官。只为想亲近姑丈,盼着他能在家里忍上七天,文章侯就找闲话聊:“您回来的晚,是用了酒吧?”
    就是想说几句就是。
    南安侯心想废话,我订席面的时候你不是就在旁边听着。南安侯此时的心情大不一样,他才死了老婆,也突突地往外面冒着喜悦。
    他一片好心为妹妹办养老的事情,却找到中宫的亲戚家里。宝珠袁训又都是好相处的人,从以后子孙们前程上考虑,南安侯也有自得的本钱。
    要知道他当初办这件事,可完全没有任何私心。
    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,栽了花引来蜜,全是无心而来。在这种心情下面,南安侯就很想对着文章侯说道说道。见说回来的晚,南安侯就指自己衣裳。他出去时一件黑色袍子,现在还是一件黑色袍子:“你说我出去时间久,我这不是得先回家换衣裳,再会过人,再回家去换下来,才往你这里来吗?”
    难道这吊孝的衣裳,我能穿出去见人?再说我见人的衣裳,也不能穿着来对死人吧?还不让你们当成我喜欢得很?
    文章侯没有盘查的意思,就尴尬应道:“是是,”
    然后南安侯想了起来,正色道:“辅国公明儿来吊丧,可是往我家里去,不往你们这里来。”我家里搭着灵堂呢,接我家的往来亲友,收的东西也是我的。
    老老太太去世,南安侯一件半件也没办着,还耿在心里。
    本来他是不计较的,他自问没有半点儿孝心,没有也应当。可东西指给了掌珠却看着他,南安侯心想这人情我担着,我真是冤枉。
    这股子冤枉,就在此时冒出来,以致南安侯要和文章侯计较计较,
    文章侯张大嘴,他更喊冤枉:“我没有敢这样想啊,”转而就明白过来,见南安侯不理自己往里走,文章侯随后跟上:“我说姑丈,往我们这里来,也应当啊?”他顾不上丧事不能笑,陪出个笑脸儿:“姑母可在这里,姑丈您,不是也在这里守灵?”
    “我不守着,不是又要和你们打官司?”南安侯板着脸。文章侯心想哪能呢?这一辈子你也不怕和我们兄弟打官司,都有无数事实为证。文章侯继续陪笑:“姑丈您是要面子的人才是。”南安侯借题又发作一句,他先道:“哼!”
    哼过后,南安侯愣住。面前冷月凄清的,月亮再好,也让灵堂给衬的凄凉无比。长明灯点着,进出的人白孝带扎着,那个折磨他一生不能安宁的人,她去了?
    她竟然真的去了?
    南安侯这才体会到,从此他解脱,从此他轻松。可见月下影子上一把胡须,南安侯自怜上来,可我也老了啊。
    这一辈子还算是没有摆脱掉她。
    南安侯在一生里,也曾想过弄些污糟手段对那名义上的妻子。可他每每又要想到,这个人只是娇痴不懂事体,又遇上家里没有一个懂事明理的人。而他在不打算和妻子作和好打算时,想想她也挺可怜。南安侯可以醉卧花红柳绿,她能吗?
    她这一生独守空房,从洞房一直守到老,虽然是怪她太不会处置事情,可还算是个可怜人吧?
    好人与坏人的区别,往往就在这一念之间。
    做与不做,全由一个想法来决定。
    南安侯简短的又想到那去了的人,然后长叹一声,拂袖往他的住处过去。刚才他还想教训文章侯,还想再骂上几句出出气。可人都不在了,还说它作什么。
    这又是他的一念间,他不想再理论了。
    该去的,全让它们随风去吧。
    出自内心,仿佛叹尽南安侯一生心事的叹息,把文章侯惊得原地站住,不敢再跟。这声叹息,没有提半个字的旧事,却让文章侯把旧事不停的回想。
    文章侯问自己,他有什么资格让姑丈的旧友往这里来吊孝呢?他又有什么资格和姑丈理论呢?
    他独自在月下站到腿酸寒,见到韩世拓走过来关切他:“露水要下来了,父亲倒站在这里?”文章侯才一怔醒来,随口道:“我刚和你姑祖父说话,想让辅国公等人往我们这里来吊丧。”韩世拓一怔:“怎么?姑祖父和辅国公好吗?”
    “辅国公今天才进的京,看你姑祖父赶紧地送了两桌上等席面,又赶晚上去见他,辅国公又主动说吊丧去南安侯府,应该是不错的。”
    韩世拓心花怒放,也是丧事让他不敢笑,只语气急切起来:“怎么是两桌?”虽然他知道答案,也想从父亲嘴里再听说一回,这心就更定才是。
    “你不知道吗?辅国公的女婿是陈留郡王,所以是两桌席面。”文章侯说过,用手捶腰:“到底是我老了,这一天我就酸痛上来,”对儿子道歇着吧,文章侯先回房。
    他没有留意韩世拓在他刚才站的地方,一株老槐树下面,所以才这么的阴冷,韩世子也站着发起呆来。
    好在他真的累了,疲倦的身体和发困的眼睛促使他没呆一会儿,就转身回房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掌珠还没有睡,梳着晚妆也是一身里衣,在烛下写着什么。韩世拓觉得新奇,过来道:“你会认字我知道,可你还会写吗?”
    看了看,掌珠的字周正匀净,韩世拓就夸赞道:“这是花过功夫的。”掌珠撇嘴:“你又拿我说笑话呢,换成是我的三妹写字,倒当得起。”就拿起来给韩世拓看,自己嚷着热,旁边放着美人儿团扇,掌珠拿起来轻摇着,眸子里焕发出神采来:“这是我自己拟的管家章程,给我自己看的,你凑上来,就给你看一看,可别说不行,我不依你。”
    又怕韩世拓看不明白自己写的意思,掌珠一行一行的指给他看:“这头一条,是以后各房头的使用要分清。”她冷笑:“二婶儿要加个金丝竹簟,四婶儿又要加个罗汉床,公中分派东西难道不是各房都一样的。再就多出来小爷姑娘们,也是按人头儿给东西。今天我刚查过,她们去年就领过的,又问过你那糊涂的娘,旧的没交上来,又要新的,这怎么行?”
    韩世拓和往常一样点头。
    “这第二条,是以后家人们不管有体面没体面的,一概赏罚分明!二房里的老家人,仗着以前侍候过老老太太,天知道曾祖母房中没有人吗?她们不过是端过药汁子,现在就装大尾巴狼。眼里没人,可是不行。”
    韩世拓把字纸还给掌珠:“你说怎么样,就怎么样。这个家以后是我们的,当然是我们说了算!掌珠,你要当家,趁我还在家时,你就赶紧的和她们争吧,”
    掌珠变了脸,眉梢儿高高的吊起来:“你又作怪?”
    “不是!”韩世拓立即否认。见掌珠气势汹汹要上来,韩世拓摆手:“你不必闹,听我说完!姑祖父对我说的话,竟然是真的!”
    说出南安侯来,掌珠才面色稍缓:“什么话?”
    “看你,都不记得。姑祖父对我说去边城的话,你丈夫这么大的事你也忘记?”韩世拓还要怪掌珠。
    掌珠啊了一声,丈夫离京根本不在她的想法之内,她怎么会记得!掌珠微沉下脸,但这件事是南安侯和袁训说的,她就不能乱发火,只是先问个明白:“你以前全当是假的,现在怎么当是真的?”
    “不是我不信他们,是这件事说得太玄乎!你也看到听到,为了西山大营调走人,京里乱成一团,又让铁头御史父子告上一状,又扯出受贿,又扯出逃役,”韩世拓有了讽刺:“不是把我的好叔叔们全都牵连进去!那银子可没有少赔。”再一转脸色,有了喜容:“但对我说的却是真的。”
    掌珠疑惑,韩世拓轻声告诉她:“却原来陈留郡王是辅国公的女婿,看我年青我就不太清楚。”
    “那又怎么样?”
    “而辅国公却是舅祖父的旧友,”韩世拓喜欢起来。
    才说到这里,外面有人说话:“二老爷打发人来见世子。”韩世拓和掌珠一起恼了,掌珠刚才没发完的脾气一起上来,往外面骂道:“让他先管好自己!”韩世拓则火大的出去,自打帘子太用力,差点儿把帘子撕下来。
    院外,站着二太太身边的一个婆子。见到韩世拓恼怒,这婆子并不惧怕,她只退后一步,传二老爷的话:“二老爷说了,世子是孝孙,这三年的孝是要守的!”
    “滚!给我滚出去!”韩世拓大骂出声,而掌珠也见到来的只是个女人,就腾腾走出去,斜着眼角瞪住她,也骂道:“我们倒是守好的,难道夫妻说句话儿也不行!回去告诉二老爷二太太,有镜子先照自己!”
    这婆子白了脸,但她早有准备,就冷冷脸儿说声是,转身要走,见老太太身边的一个人过来,也是交待这话,不过她说得委婉:“这守着丧呢,想来世子和奶奶是知道的!”掌珠气得把个团扇扔了出去!
    韩世拓把这个婆子也喝走,和掌珠都是恼火的回房。掌珠咬牙道:“你走吧,谁让你回房来!说起来你要感谢我,不是我撵走你的妾,这会子不知道你又钻到哪个房里,平白我还要担冤枉名吧?”
    “我偏在这!二叔和二婶难道不说句话?”韩世拓的混帐让这股子火激上来,也叫来自己的小厮,告诉他:“去看看老爷们今天晚上都怎么睡,有和太太们说话的,赶快来回我,我也不是吃素的!要守,大家一起守!”
    小厮见他在气头上,答应走开。这里韩世拓和掌珠相对气了一会儿,掌珠才又骂道:“你说你走,我倒不怕一个人在这家里,只是你守丧,就是做着官,也是要丁忧的。你看着是晚上就说胡话!父亲的官已经辞了,祖父早没了,父亲是孝孙你是曾孝孙,你这时候出去寻差事,不怕铁头御史了?”
    韩世拓就笑了。掌珠奇怪地问:“我说错了?”
    “不对,”韩世拓借着机会,也会在掌珠面前扳回一局,道:“掌珠你聪明,也只是个女人队中的聪明人。”
    “胡扯!”掌珠沉下脸:“有话就说,别寻我的不是!”
    韩世拓要么是怕她,要么是让着掌珠的,就息事宁人状:“你别恼,听我告诉你。”掌珠蔑视他惯了,就气鼓鼓敲着桌子:“说得不好,看我罚你!”
    “别,我都灵前跪了一天了,父亲要迎客,全是我跪着,你再罚我,我明天可就起不来了,”韩世拓哄掌珠几句,才道:“父母死,子守丧去官,守丁忧之制。自汉代以来,兄弟姐妹去世,也得功服守这个制,”
    掌珠瞪圆了眼,骂他贫嘴:“我知道!这还要你说!”
    “可夺情起复,你是知道没想到不成?”
    掌珠呆了一下,狠狠瞪了韩世拓一眼:“说!”
    “不可以缺少的官职,是可以只守丧不去官的。”韩世拓有些得意,看看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。他得意地道:“你看我的姑祖父,你的舅祖父,身在都察院,又上了年纪,并不多管事情,皇上说他是识途老马,让他掌管才放心,他就没去官。”
    掌珠不相信:“舅祖父就在我们家住着呢,你敢胡说我明天就去问他。”韩世拓一笑:“不信你现在把他老人家叫起来问吧,他是妻死给的假,去官丁忧的是南安侯府的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,跪着守灵的,和我一样,是你的大表兄世子钟恒沛。”
    “怎么是我的表叔们全去了官?”掌珠吓了一跳。
    过去为了丁忧就不能当官,家里死了人隐瞒不报的也是有的。
    韩世拓微叹:“所以我佩服姑祖父,他做事情我们家是说不出来个不字的。”掌珠见夸的也是她的长辈,也有了笑容,但还是讽刺自己这个家里:“那我们家呢,是不是也应该叔叔们全去官才对?”
    “别提了!”韩世拓叹气:“他们哪里肯,现在还在为这个吵,说父亲去官就行,他们是孙子,还不是长孙,他们都不愿意去官。”
    在这里韩世拓想起来,南安侯和姑祖母一生不和,但在她死了以后,南安侯让三个成年的儿子全去官守制,这不是又有意作给家里看的?
    南安侯是明知道文章侯兄弟们没有这个孝敬和豪气,是不会都去官守制。
    想到家里的一摊子烂事情,韩世拓更加的坚定,告诉掌珠:“既然真的有门路,我得走。我要是去求文官,御史能参到我。可现在打仗缺人,有消息出来,今年的武科出来人,都得往军中去。我去军中,这算是我能为朝廷分忧,没有人能参到我的。”
    掌珠伤了心,他说得滴水不露,难道是真的要走?
    她才有戚容,韩世拓就急了,又迸出一句心里话:“你想想曾祖母和姑祖母去世,我这孝孙头上半点儿官职没有,真是难看死人,你就没觉得?”
    掌珠目瞪口呆:“原来你在乎的是这个?”
    “以前不觉得,到处的玩没想过这些。昨天曾祖母去了以后,四妹夫过来,对着那挽联落款看了看,当时我心头都是寒的,他没说,我也问不出口。”
    掌珠又觉得丈夫是可怜,快三十岁的人还没有功名,偏偏四妹夫又是个天下闻名的才子探花,也难怪他伤心。
    但掌珠还是不愿意韩世拓去送死的地方,只慢慢地道:“就为了这个要走吗?”
    “随后,梁山小王爷也来了,他肯来是天大的面子。但他来了以后,也对着挽联上看了一眼,还找了找,想来是找我的名字,找到以后,他笑了笑。”
    在别人丧事上发笑这事,也只有梁山小王爷能干出来。不过他也是见到光头前面没写东西,没忍住。
    掌珠面上发烧,止住道:“你不必说了!”这件事情还真的丢人不小。韩世拓仰面出神:“能走,自然是要去的啊。”
    夫妻相对无言,饶是掌珠对管家有把握,也不能让韩世拓出去做官,也只能呆着。房中静下来,院子里也静下来。脚步再过来,才进院门就听得很清楚。
    掌珠怒火中烧,这院子里的人都早睡下,再来的还能是谁呢?她怒目韩世拓:“出去吧,再不出去只怕全家的人都跑来找你!”韩世拓也更气,起来就走,正想出去把来叫的人骂上一顿,却看到来的人是自己祖母。
    老太太孙氏自己找了来,握住孙子手就往外,直到出了这院子的门,才低声的责备他:“守丧呢,不许夫妻房中呆着!让人知道要说话。”
    “知道知道!”韩世拓对着祖母无话可说,把一肚子闷气存在心里。祖孙两个人把两个灵堂又看了一回,烧了夜间纸,各寻地方去睡。
    掌珠在房里,自己睡了下来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陈留郡王妃站在宫门上,手边是两个跟进宫的丫头,身后是两个跟进宫的婆子。宫门上垂下数串紫藤花,往里面看,也是繁花似锦,花香舒展的袭人而来。
    昨天才听到母亲说娘娘是姑母,今天娘娘又召见,郡王妃想到母亲说的那“机密”,心里还是不安。
    她甚至想过如果娘娘不是姑母?可姑母大人是在父亲没有成年时离的家,郡王妃也不敢保证今天见到就能分辨出真假。
    她不是的,又有什么原因要冒认呢?
    郡王妃不由自主的轻叹一声,才想到自己这也算是失仪,又庆幸四周没有别人,就见到几个人匆匆而来。一共四个,两个女官服色不低,两个太监也品级不差。知道是迎自己的,郡王妃就先盘算一下。
    自己的身份,是当得起这样的迎接。可娘娘和自己并不亲厚,如果没有这样的迎接过项城郡王妃,那项城郡王知道后,难免会认为是冷落。
    犹其这正是两家在争斗的多事之秋。
    胡思乱想中,四个人已经到了面前,女官们满面笑容的行礼:“见过郡王妃,娘娘命我们来带您进见。”
    陈留郡王妃的心怦然跳动起来,就在昨天她进见的时候,还没有这样的跳过。昨天只是外臣见娘娘,外臣有恃宠安心的本钱,就不担心。
    而今天将是以外甥女儿的身份去见她,却又不能明说。陈留郡王妃这心跳的,直到走出十几步,才自己发觉。
    恰好几片落花沾在她肩头上,陈留郡王妃装作用手抚去,又把胸前揉几揉,才暂时的好上一些。
    经过的路上,有锦亭如画,有繁花屏障,跟她的人都看得目眩神遥,都觉得边城哪有这样的好风光?
    独有郡王妃心事重重,又要强打笑容,等见到娘娘宫中到时,汗水层层而下,还没见到就已经疲累上来。
    并没有让她等。
    见到是她来了,远远的走出一个小太监,先站在宫门上候着她。见郡王妃近了,小太监满面笑容高声宣道:“陈留郡王妃进见!”
    郡王妃这才想起来,昨天也没有让等,昨天也是立即就见。而昨天自己还得意,以为这是丈夫的体面所致。现在想一想,这是生父的体面才是。
    她不敢怠慢,在宫门上整衣,又拢了头发,看了指甲,端正腰带。见同来的丫头点头说好,郡王妃满面春风——其实心里各种猜疑都有——对女官们含笑:“请姑姑们带我进去。”女官们端庄的走在前面,带着她绕过长廊,却不是正殿门。
    手指那一处玲珑的殿门,上面刻了许多的花卉。女官欠身道:“娘娘在等着。”郡王妃心头狂跳不止,娘娘等我?
    这要不是亲生的姑母,她怎么会等我?
    她来前一切的担心猜测全都飞走,脚下陡然的如云托住,让她恨不能飞进里面看个究竟。她又想到昨天中宫让她抬起脸来看了看,此时想来是娘娘有意看自己才是。
    可惜的是,郡王妃昨天不敢正视中宫,正视天颜是有罪的。她只是扫了一眼,中宫娘娘冠带满身,宝石珍珠扎裹着她,郡王妃也没法子看得清楚。
    只知道是美貌的。
    殿门,就在一步外。
    郡王妃步子迟疑起来,她的手指在袖子里遏制不住的抖动几下。答案,就在一步之外。这一步,却好生的难迈。
    鼻端花香,耳边长廊下养的鸟啁啾,轻盈的宫人们脚步声,似乎全都消失。随着寂静的到来,思绪排山倒海的到来,一浪一浪的打得郡王妃就要透不过气。
    她害怕。
    她不敢。
    她忽然情怯,她怕母亲弄错……
    这个时候,殿内有人柔和地道:“怎么还不进来?”缓缓的,又带足了亲切。郡王妃不再犹豫,低头微提裙子,一步走入殿中,按照规矩,在殿门内就跪下来行三拜九叩之礼。郡王妃就跪下来时,中宫微笑唤她:“近些,再行礼吧。”
    郡王妃是十分的谨慎,她还是不敢抬头,应声是,走近几小步,又作势要跪时,中宫又笑了:“再近些,你不要怕,到我身边来。”
    冷汗,从郡王妃的后背上冒出。她的丈夫,可是手握重兵的重臣。她的国公父亲,也是盘踞当地世代的权臣。在这一刹那间,郡王妃把所有能想的不能想的全想了一个遍,还是依言走近。
    当她能看到那金碧辉煌的绣凤裙角,她就跪下来,再战战兢兢的把头抬了抬。
    她如遭雷击。
    她呆在原地。
    她再也想不到什么是失仪,什么是冒犯天威。她是见过生父的人,她看得出来面前这凤冠下的面容,还真的带足自家人的形容。
    血缘亲戚的血浓于水,只有面对面时,自己才能感受出来。那种震撼,那种波涛汹涌的情怀,面对外人是没有的。
    郡王妃直挺挺跪着,大脑一片空白。天呐,真的是姑母吗?
    她内心震荡不已,奏对什么全都忘记。好在君臣相对,当臣子不必先说话,才掩饰住郡王妃的几点尴尬。
    中宫徐徐带着笑容,缓缓的先开了口:“呀,你过得好,我真喜欢。”
    “是,”郡王妃这才回过神,想哭,又忍了下去。她那水光在眸子里打个转就又回去的模样,让中宫更加的满意,她柔声再道:“好,你不是弱性子的人,我可以放心。”
    逼退泪水,可不是所有人都会的能耐。
    陈留郡王妃不但不流泪,反而把笑容重新扬起:“见到,娘娘,是开心的事儿。”她有意断着说话,中宫莞尔,表示她完全听得懂。
    是见到了才喜欢,不是见到娘娘而喜欢。
    中宫没有让她就起来,此时她跪在膝边儿上,中宫觉得这样更能亲近。要是让她起来赐座,那就离得远了不是。
    再说她也不能见外臣太久。
    她可以让高品阶的女官们去接她,这完全是在内宫中,中宫也要有陈留郡王妃同样的考虑,考虑到项城郡王妃接下来进见会觉得委屈。
    好在内宫中的事,中宫还能把握。但如果她留陈留郡王妃太久,项城郡王自然会听到风声。内宫中的太监可以不乱说话,但外宫中的太监只要算算郡王妃进宫的时辰,和出宫的时辰,就会传出中宫娘娘厚遇陈留郡王妃,接下来自然就要说是薄待别的郡王妃了。
    这短短的时间里,中宫就不担心她的外甥女儿会跪得劳累。
    她缓缓细细地打量着她,比昨天看得还要仔细。她一直相信的外甥女儿,没有一点像她记忆中的弟弟。而且她的个性,也完全不像中宫记忆中的家人。
    中宫笑吟吟问:“听说你是外祖母带大的是吗?”
    “是,”郡王妃满面的感激上来。嗓音更柔下来的她,在说到这件事情时带足了真情:“母亲有我的时候,外祖母就和她说好。若是儿子,就由外祖母带,随父亲姓氏。若是女儿,就由外祖母带,过继给舅父。”
    中宫完全能理解这中间的不同,她心酸地笑了笑,自我解嘲地道:“是啊,国公的嫡女,平民的女儿可怎么能比呢?”
    就是她能进到这宫里,也要托赖后面的养父是个官员。
    郡王妃并不说劝解的话,只是微笑道:“我随外祖母长到一周岁,就时常往来父母家中。”中宫扬了扬眉有些意外,随即就惊喜:“呀,那她真是个好人呐。你和父母亲住过吗?”
    “住过。”郡王妃有些骄傲:“母亲要照顾父亲,是没功夫照看我的。父亲说我一周岁以前,每在家中时,放在他枕头旁,是他看着我。我一周以后,会走路会说话,就时常和父母亲住上两天。但我常伴外祖母。”
    中宫眼眶子湿了湿,她想像一下那幸福的局面,她也曾从弟弟遗下的手札中看到过,但听当事人亲口说,另是一种幸福滋味儿。
    此时,她完全的不恨辅国公自作主张定亲事。此时,她要感谢辅国公肯出让嫡长女的位置才是。
    中宫轻声道:“听说,你和郡王的亲事,是早定下的?”
    郡王妃颇有得色,又饱含着感激:“这亲事是我丈夫的祖父,老郡王在时就和外祖父定下的。说舅父的第一个女儿,就是他们家的媳妇。”
    “哦?那就没有人和你争吗?”袁夫人是辅国公之女,中宫对辅国公家事十分了解。她知道辅国公有好些女儿。
    郡王妃含蓄的回答她:“当时外祖母在,又有舅父视我为亲女,别人说什么没有用的。”这一句话,包含多少心酸艰辛在内,等于明说受到许多的庇护,这亲事才能成就。中宫心头一痛,想到她自己能六宫为冠,也是有无数心酸在其中。
    她就不再问下去,只强着再一笑:“有人周护你这就好,那一年,只有你弟弟在家,我就只接了他。”
    她看着外甥女儿的通身气派,再加上她自己说的,是由老国公夫人教养而成。中宫后悔莫及,早知道早接他们几年,早知道这不就可以亲上加亲?
    郡王妃虽然好,又怎么能和太子妃相比?
    太子妃此时可以多打几个喷嚏,虽然是有惊无险。
    “弟弟如今出息,全仗着您教导才是。”郡王妃适时的恭维了她。说到袁训,中宫就要笑出来,还没有把笑容全放出来,就听郡王妃陪笑又道:“但是,”
    中宫马上问:“但是什么?”
    “但是当初舅父说定的是南安侯的亲孙女儿,却没想到,是南安侯妹妹的孙女儿。”郡王妃陪笑并不敢有责备的意思,但不满意流露出来:“还是庶出的儿子生的。”
    中宫对这件事情决对有谴责的发言权,她诉苦道:“哎呀,你也这样说,我也这样说过,可又能怎么样?真是的,把我气得几天没睡好,你那个舅父,真是会自己作主,你那个舅父…。”她张张嘴,到这里又闭上。
    那个舅父虽然不让娘娘满意,可他却有一个好妹妹,下嫁给她的亲弟弟,保住她袁家的血脉。又把她袁家的女儿当成长女,才能嫁给郡王当妻子享受富贵。中宫看在弟妹袁夫人的份上也说不下去,就悻悻然闭上嘴。
    郡王妃才要笑,以为娘娘至少半天不说话时。中宫又撇撇嘴告诉她;“你知道吗?为了娶她,训哥儿来见我,说不纳妾呢。”
    郡王妃如五雷轰顶,忙道:“这是宝珠说的?这算什么话!”
    “话呗!”中宫却不是很生气,她反而扬眉笑道:“你也知道的,你父母亲有情意,你弟弟要学他们,我就没拦着。”
    郡王妃在这一刻气得颤抖一下。她昨天见的宝珠,她是不满意的。她的弟弟,她、母亲、舅父、娘娘都在手心里捧着的弟弟,娶一个庶生子的女儿,郡王妃已经足够委屈。
    那宝珠不说自己端着这福气,她还敢说不纳妾的话?
    就凭她,凭什么能跟父母亲相比?
    在郡王妃的心里,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和父母亲相比。他们是深爱的,他们是虽天人两隔,也情深不断的。
    这是宝珠能比的吗?
    郡王妃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,这宝珠你以为你是谁,就敢独占住我弟弟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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