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么多人围上来向他打探郁锋涛割芒花的秘密,碰了一鼻子灰,很是扫兴的红眼睛,顿时来劲了,装作很高深样子摆起谱,满是皱纹的黝黑脸上马上露出一团狞笑,说,想知道是吧,彭淑娟正在屋里杀鸡呢,自己问她去。
    说的,红眼睛又装作很高深很得意样子,疾步离开。
    这时,彭淑娟挑着一担水桶,从屋里走了出来。
    大家一瞧见,用一种好奇、羡慕、眼红、嫉恨的目光看着彭淑娟,瞧瞧她腰板挺直、昂首挺胸、旁若无人、目不斜视往前大步流星朝前走去的气势,简直与昔日判若两人。
    走出人群二、三十米远,红眼睛停下,转身看看彭淑娟是不是真的去挑水。一看彭淑娟那气势,红眼睛心头酸溜溜的,他有生第一次碰到了一个厉害农妇,到底是错估了彭淑娟。
    耷拉着脑袋瓜一路往家里走着,红眼睛越想越觉得郁锋涛突然间把闹荒方圆五里的芒花割遍,还在雇人继续往远处割,其中大有名堂。无奈何,郁锋涛人小鬼大,深藏九地之下,红眼睛一点眉目没有看出,只得在心头干着急。
    中午的时候,顾不上吃饭,红眼睛特意跑到祠堂门口去看郁锋涛一帮人挑着芒花回家。
    多半是上午割的芒花全在山上,下午情况大变,郁锋涛一帮人下午没有割芒花,却是把芒花挑回家,已经挑了三、四趟了。
    天呐,那一担担的芒花,在红眼睛眼里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呐,他揪心,他眼红,他急得要去跳长江……
    趁吃晚饭之机,红眼睛瞪着猩红眼睛,叫子女们今晚不许出去,全留在家里有重大事情商讨。子女们一听,心中惶恐,晓得今晚上又要大祸临头。
    饭一落肚,红眼睛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大门口,把大门拴上。
    等老婆刷洗好碗筷,大家聚到厅堂,天色已经黑了,红眼睛要省着点油钱,连灯也不点,就这样瞎灯摸黑召开家庭大会,专门研究郁锋涛割芒花的秘密,——闹荒村盘古开天地以来发生的怪事。
    先是把今早上到郁锋涛家探秘的事,当着全家人面添油加醋说一遍,说到彭淑娟杀鸡,红眼睛又忍不住口水直淌。
    抹了一把口水,红眼睛咬着牙根,恨恨地说道:“我猜,锋涛这一次花那么大代价,雇人把山上芒花全割遍,芒花肯定是可以卖大钱。”歇一口气,横扫一眼全家子女们,红眼睛下令道:从明天起,我们家也上山去割些芒花存放在家里。要不然,再过几天恐怕全被锋涛割光了,连个狗屁也捡不到。”
    “要割,你们自己去割,我不去。”红眼睛声音还在全家人耳边回荡,他小儿子高福达很不争气,马上抵抗。
    要说多瞧不起父亲,高福达这个小儿子就有多瞧不起父亲,这老头子一年到头老是跟在别人家屁股后头瞎转,学的干这干那,全家人被他逼得累死人且不说,结果是一样没见干成,有时还要亏了老本。
    自从郁锋涛辍学回到村里之后,虽然是干一样败一样,但是高福达还是最钦佩最羡慕他,甚至十二分眼红。把自己和郁锋涛相比之下,高福达羞愧得钻狗洞,他成天被成事不足、败事有余的父亲打发干这干那,一年到头没有几天休息日子,累得半死,日子还是穷得穿不上一件新衣服。然而郁锋涛呢,他自在、幽闲,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懒得干活时躲在屋里头看书,也没人骂……
    人比人,气死人。
    根本不知道郁锋涛割芒花是做什么用,老子又要跟在人家屁股后头瞎转,高福达想到郁锋涛,长期以来压抑在胸口的不满、怨恨一下喷发出来,哪管着眼前的是专制太上皇。
    堂堂一家之主,小儿子吃了熊心豹胆胆敢当着全家人面前抵抗他,反了是不是,红眼睛气炸了肺,从凳子上蹦了起来,额头青筋暴突,破口怒骂:“你胆子大到天了你,你吃谁的,你穿谁的?翅膀硬了,会飞了,是不是?”
    遭到父亲一阵恶骂,高福达不敢做声,胸口被一团愤怒烧灼,气愤得涨红的脸扭曲。
    这个时刻,高福达对郁锋涛简直是羡慕死了,——郁锋涛跟他年龄不相上下,同样是男孩,同样是一个村,为什么他不能跟郁锋涛一样?如果能跟郁锋涛一样,比郁锋涛穷几倍,他乐意。
    天色已经完全黑暗。
    黑暗的屋里一下子沉寂下去,没有一点生息。
    空气散发着焦躁气味。
    黑咕隆咚中,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。
    借着黑暗掩护,看不见父亲的愤怒,长子高福旺这才壮着胆子,声音很弱很小说了一句:“阿爸,这事,我看算了吧。”
    是被小儿子气昏了头吧,红眼睛半晌没吭声。
    摸黑看了一眼老公,——自从嫁给红眼睛后,吴莲莲就死心塌地的夫唱妻随,不管老公做什么事,她从来不反对。但是今晚上这事是跟郁锋涛那个败家子扯上关系,吴莲莲不得不站出来反对老公。
    时下,好像郁锋涛跟她有杀夫之仇似的,吴莲莲恨恨的愤怒道:“学谁干,也不能跟在锋涛那个败家子屁股后头胡闹,干一样败一样,你们有见到他干成了什么事?淑娟也是,欠了一屁股债,她怎么一点也不心急,还任着儿子胡闹,天天好吃懒做躲在屋里头,不管教管教。”“你们兄妹姐弟三个今晚上给我听好了,你们当中哪个有胆跟锋涛这种没出息败家子学,混在他身边,我把谁赶出这个家门,一辈子不许他进这个家门。”
    要是以前的话,红眼睛不用说,肯定会点头赞成老婆的话,可是早上跟彭淑娟一碰触,撞了一鼻子灰,他觉得彭淑娟这个农妇不简单,很不简单,不知要比他老婆厉害多少倍。一个寡妇人家,仅凭她彭淑娟杀鸡招待帮她干活的人这一点,全村没有哪一个人能比得上,连高森林同样要羞得脸红耳赤,跑去上吊。
    历来对父母亲、兄长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,只把自己当作一个旁观者的高福菊,母亲这一番话,叫她非常看不惯母亲的不知廉耻,心头嘲笑母亲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啥模样,厚着脸皮去贬人家。
    忍了一会儿,高福菊还是忍不住,她破天荒顶了母亲一句:“阿妈,你不要老是去说人家不好听的话,好不好,人家又没吃你的没穿你的。要不是天灾人祸,依我看,锋涛养鸡、养鱼、养羊准能成功。经历三次失败,锋涛已经改变方向,这次不会是养鸭,可能是个大行动。”“你们慢慢的猜锋涛割芒花是做什么用吧,这是你们大人们的事,跟我一个小女孩子家没干系,我睡觉去咧——”
    随着话一落地,高福菊马上站起来,不管三七二十一摸黑朝自己闺房走去,她猴精着呢,不能等着挨父母咒骂。
    ——女孩的芳心,父母亲不懂。
    之所以挺身替郁锋涛说话,这不过是高福菊女孩家爱慕一个男孩的无意流露而已,她的芳心早已属意郁锋涛,爱慕郁锋涛已经许久了。她恨自己是出生错了家庭,要是和郁锋涛一样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里,她今天肯定会和郁锋涛一样,放开手脚干一番大事业,让全村人对她刮目相看。
    高福菊有点多虑了,其实她刚才的话说到了父亲心窝里去。
    倘若芒花果真能卖大钱,失去这样一样大好机会,红眼睛事后定然会后悔的要跳潭。
    一场家庭大会,由于小儿子的抵抗,女儿的离开,在黑暗中不了了之。
    心头堵得慌,红眼睛的红眼病患得更重了。
    女儿一离开,气得三魂冒火、七窍生烟的红眼睛,呼呼地朝大门撞去。“哐啷——”打开门,红眼睛消失在一片漆黑中。他恨子女们不争气,放着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不要,还跟他搞对抗,没了天理是不是,要造反了是不是,大逆不道了逆子——
    哪里也不去,红眼睛摸黑来到彭淑娟家。
    彭淑娟房子大门紧闭着,进不去,红眼睛只能猫着门缝往里偷看,屋里黑乎乎的,只从一个房间里透出一丝丝的灯光,他晓得那是郁锋涛的房间,他一定又捧着书在啃,这叫他很伤不起,一团嫉恨、眼红涌上心头,攻击着他头昏昏的。
    静静偷听了大半天,屋里头静悄悄的,连个芒花被老鼠爬过的声响也没有,红眼睛很失望失望,他就是想偷听到彭淑娟、郁锋涛这一对母子的说话。
    估计有一个多钟头了,累得红眼睛是腰酸腿痛,他这才很不甘心的很失落回去。
    漆黑的路上,浮现在红眼睛眼前的,全是郁锋涛堆积如山的芒花,在他眼皮底下变成了白花花银子……
    到了家门口,无名之火撞上心嗓眼上,红眼睛火起嘭地一脚踹开大门,破口大骂:“人都死了是不是,灯也不点。穷的点不起灯是不是,看看人家锋涛拼命割芒花,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,这个时候还一个人点着灯呢,你们这些没出息的逆子,死了算了。”
    芳心想着郁锋涛,这个时候尚未睡过去,听到父亲骂声,晓得他刚才肯定是跑到郁锋涛家去偷看,高福菊气得火起,棉里藏针的顶撞父亲:“阿爸,三更半夜的,你就别骂了,好不好!这个家是谁做主呀,当家的人自己没本事,又不许我们做子女的开口,家里穷得灯都点不起,这能怪谁哟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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