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前天下午一阵撕裂的疼痛后,我已经是你的女人了。”一句朴素无惊的肺腑之言,不啻于晴天霹雳,吞噬郁锋涛的万念俱灰,灵魂重生,疲倦僵硬身躯瞬间一道电流撞击。
    倏地,一转身,郁锋涛牢牢搂住高玉娇,克制着不叫眼眶里一把辛酸泪水在高玉娇面前滚落。
    穷人的命不值钱。
    一场高烧至少到了四十二度吧,可是五天后,郁锋涛硬是挺了过来。——这就是穷山沟农民老百姓,在天灾面前的悲惨命运!
    雨,一直下到第四天,才停止。
    短短三、四天光景,郁锋涛两个眼窝再次凹陷下去,憔悴无志,脸上阴云笼罩,一颗心扎满荆棘,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。
    晌午,郁锋涛扛着锄头去一趟鱼塘,看看剩下三成尚未被暴雨冲垮的鱼塘是否还有鱼在。
    走出家门十几步,郁锋涛即迎头碰上因一个“窍”字不识去找他的吉景生。吉景生一听说郁锋涛是去看鱼塘,他没二话跟着去。
    快到祠堂门口,看到一大堆闲着无事可干的人,有人在聊天,有人在打牌,郁锋涛加快了沉重步履,心里祈祷这一回没有和妹妹抬着打谷机了,闹荒人应该会大发慈悲放过他这个落难书生吧。
    “哟,回家扛锄头的白面书,又要去挖鱼塘养鱼发洋财呀,你拉屎都有黄金捡哟——”
    “景生,你跟在白面书生屁股后头,是不是也想半夜想狗屎做点心呀——”
    ……讥笑、嘲讽、挖苦、羞辱漫天扑向郁锋涛的人,是村里的无赖徐水龙。
    喷火眼睛一瞪,郁锋涛恨不得一剪刀下去把徐水龙那根传宗接待的东西咔嚓掉,看他日后还如何抬头损人。
    可没有郁锋涛那么好脾气,尚未等他来得及收回眼睛,但见吉景生一个箭步跨过去,猛地伸手一扣徐水龙胸口,一拳对准其脸狠狠干过去:“你他妈的狗崽子,我叫你再欺负人。”
    冷不防挨了这么一重拳,徐水龙登时痛得哇哇哇乱叫。
    打架野蛮、亡命那是村里出的名,哪个人碰到他吉景生不害怕三分?徐水龙这个无赖,惹谁不去惹,偏偏惹上吉景生,他是骨头痒了找打。
    见状,郁锋涛也不急上去拉架,只是动动嘴皮子:“景生,算啦了,别跟有钱人计较。我是穷,穷的连老天爷也不放过我,无情的把我鱼塘冲垮,但是我——锋涛穷得有骨气有良心,不在三更半夜偷鸡摸狗尽干断子绝孙缺德事。人家有本事,是有钱人,屁股还长着两只大眼睛!”
    读书人有文化,很可怕,说的出话宛如千年冰川里拔出的一把重剑,嘴上是劝吉景生,矮化自己,但是郁锋涛话外却是在挖苦、奚落、讽刺徐水龙。
    “哈哈哈哈”人群不知是看到徐水龙痛得龇牙咧嘴那熊样好笑呢,还是因为被郁锋涛的话逗乐了,哄堂大笑。
    讥笑、嘲讽、挖苦、羞辱郁锋涛时,徐水龙忘了自己身后尾巴,穿着一件屁股补了两块布的裤子。
    ——屁股还长着两只大眼睛。徐水龙从此成了村里人笑话的话柄,不要去招惹人家还好,一去招惹人家,人家动不动冒出一句:“徐水龙,你有本事,是有钱人,屁股还长着两只大眼睛。”故而,徐水龙对郁锋涛如同是杀父夺妻之仇。
    等待郁锋涛、吉景生离开人群百米远,人群中的和事佬——高历来站出来开口说话:“我说水龙呀,你不过是一头只敢在半夜三更露出水面的龙,可人家锋涛是下水擒龙的哪吒。俗话说:人穷志不穷。锋涛只是运气不到,人不逢时,才一连串遭到天灾。难道上一回书记带一大群人去找锋涛麻烦的事,你这么快忘了吗?凭你水龙这么一个屁股还长着两只大眼睛的粗鲁汉,也去取笑人家锋涛,真是不知天高地厚。”
    和事佬四十多岁,个子矮小,长相一般,但他是闹荒村威信最高一个人,村干部也要忌惮他三分。一来和事佬有好几个亲戚在县里当官,二来是和事佬主事公道,热心帮助村民解决纠纷。
    白白挨了一拳,被打的脸肿,到头来又被和事佬一阵呛白。这口窝囊气,徐水龙哪能咽得下,他一肚子怒火,只想找郁锋涛拼命,但是一想到郁锋涛是和吉景生在一块儿,又胆怯了。
    狠狠出了一口气,又当众把徐水龙白白干了一拳头,事后一点儿事情没有,吉景生得意的如同是斗胜的一头雄狮。这可是他吉景生跟别人打架以来,从未有过的便宜,心底里头偷乐的呢,盼着郁锋涛夸他几句。所以一路走来,吉景生当自己是天下大英雄,大发豪言壮语,扬言下次徐水龙还敢欺负他郁锋涛,定要把徐水龙鼻子打扁掉,看徐水龙这个无赖往后还敢不敢再欺负人。
    出人意料,郁锋涛好心当作驴肝肺,没有夸吉景生也罢了,还当头给吉景生一盆冷水:“景生,打人是一种野蛮、粗鲁行为,不是甚么好事,显不出你的真本事,以后还是少打人好。”
    两眼一瞪,吉景生很不服气:“你也是一个站着拉尿的男子汉,锋涛,就叫那个婊崽白白欺负我们两个?”
    摇摇头,朝吉景生苦苦一笑,郁锋涛皱起眉头:“当然不是。你有没有听人常说过的一句俗话:气死人不偿命?打人,把人打伤了,至少要赔医药费吧?自己被人打伤,更吃亏。你要是把水龙那个无赖打死了,肯定要被枪毙。但是要是你把水龙那个无赖气死了,肯定不会被枪毙,你说是不是?”
    ——气死人不偿命。
    愣愣了老半天,吉景生这个没文化莽汉硬是转不过脑筋,他头一回听说这句话,感觉挺新鲜、神奇。要是真的能一句话把人气死,老天爷哟,多痛快的事了啊!可他吉景生生下来就是五大三粗的大老粗一个,脑袋瓜想不出好主意把人活活气死。
    两个人走了大概一刻钟,来到了鱼塘。
    站在鱼塘边,郁锋涛还愣在那儿看着什么,吉景生二话不说,马上扎起裤脚要下去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鱼。
    先不要下去。郁锋涛赶紧制止吉景生。
    不下去?不下去看看,怎么会知道还有没有鱼?吉景生错愕地张望郁锋涛。
    鱼塘那样深,怎么下得去?郁锋涛皱眉头。
    吉景生瞪大眼睛——那怎么办?
    不要紧,读书人自有书生的妙法,郁锋涛挤出三分苦笑:“你笨啊你,挖一条沟,把鱼塘里的水放掉,不就得啦。”
    “好办法!好办法!真是好办法!”吉景生一听,连连赞叹。出主意不行,干活,吉景生可是一把手——不是吹牛。
    从郁锋涛手中一把夺过锄头,吉景生二话不说,挥起锄头呼呼呼地挖开。
    在一旁的郁锋涛反倒是落了个逍遥自在。看吉景生干活那劲头,和吃饭一样,见状,郁锋涛心头一阵哀叹——一个强劳力,什么样农活经得起他干。然而,在闹荒这样一个闭塞穷山沟里,满山遍野全是黑乌乌石头山,光光有体力又有啥用,到头来照样穷得叮当响,连老婆也娶不起。
    郁锋涛要接替吉景生干一阵子时,吉景生直起身,憨乎乎地冲他笑:“干活的事不用你管了,锋涛,只要教我读书认字,教我气死人不偿命就行啦!”
    一肚子苦水的郁锋涛,这会儿被吉景生勾起伤心事:“唉,别提读书,一读书,我一肚子全是酸水,伤痕累累。你看我,现在落得手无缚鸡之力,什么活也不会干,遭到全村人白眼、羞辱!”
    挖了几锄头,吉景生停了下来,困惑张望郁锋涛:“我阿爸说了,读书人聪明。我原来以为我阿爸说的全是一箩筐鬼话。上一回亲眼看到你几句话把森林一群人吓得像狗被追打一样,相信我阿爸说的没错。”“气死人不偿命,这个主意只有读书人会想的出,我想不出。不读书不好,只能像我一样天天干粗活,累死人了。”
    停了一会儿,吉景生又好不羡慕接着说:“读书人好,女孩子瞧得起。看到玉娇对你那么好,我都眼红的要命。玉娇那个女孩,她是连手指碰都不让别的男孩碰一下,对你却是好的要命。锋涛,大家都说玉娇的两个大奶肯定是被你摸掉了。玉娇的两个大奶真的被你摸掉吗?他妈的,能要到玉娇那两个大奶摸一摸,我这一辈子不娶老婆都行。”
    脸一红,郁锋涛失口否认,心里底头却是像喝了甘露似的——甜滋滋的,禁不住几许的得意,景生呐,摸玉娇的两个大奶算什么呀,她连身子都给了我,还要嫁给我做老婆呢!
    ——穷沟沟里的男人一天到晚除了讲女人外,还是讲女人。
    可高玉娇是他郁锋涛的人,他怎么能让别人拿她当话题。换句话说,他郁锋涛多多少少也算是个喝墨水的人,不能跟山沟沟里人一样如此庸俗、粗鲁不堪。
    两个人说话间,半个钟头过去了,一条大约十五米长的水沟被吉景生挖通。
    看着鱼塘里的水飞快落下去,郁锋涛心在默默祈祷,祈祷老天爷睁眼,能给他留一些鱼吧,不要叫他的心血全部泡汤。——郁锋涛这一祈祷,还真灵了,他双眼一亮,看到鱼塘已开始有鱼标出水面。一激动,郁锋涛叫住了还在挖深水沟的吉景生。
    水继续往下落,最后几乎见到鱼,估计尚有三、四百尾鱼,鱼不大,最大的不过是三指头大。但是多少给了郁锋涛一些安慰。当下,郁锋涛扎起裤脚和吉景生一道下去,把大些的鱼全捞了上来。明天是星期六,读初中的两个妹妹会回家,郁锋涛想给她们改善一下生活,今年已经不指望靠养鱼脱贫了。剩下的鱼养到年底,能卖多少钱算多少钱。
    之后,郁锋涛留下吉景生,一个人跑回家去再拿把锄头,固然是想重新整一下鱼塘,不管怎么说终归还有三、四百尾鱼吧。不说卖钱,至少过年时他们家有鱼上桌,总比别人强。当郁锋涛从家里拿了锄头赶到鱼塘,手里又多了一个小木桶。下到鱼塘又捞了十几尾大些的鱼,这些鱼是给吉景生,他郁锋涛不是贪小便宜的人,是一个讲情讲义的性情中人,——读书人的禀性。
    太阳快要落山了,郁锋涛把吉景生叫上去。吉景生抬头看看太阳,天色尚早,便叫郁锋涛再干一会儿吧。
    “不用了。反正又不是什么急事,现在农闲没有别的事可干,明天再来。”郁锋涛向吉景生投去感激目光,内心无限感叹、惭愧,他要是有吉景生这一身劲头,村里哪个人敢轻视他,欺负他……
    趁着吉景生填水沟当儿,郁锋涛又给鱼塘放满了水。
    这时,太阳刚好下山了。
    双手提着鱼,吉景生乐悠悠走在郁锋涛前头,显得十分得意,好像鱼是他养的。
    看到祠堂门口的人比中午又多了两堆,郁锋涛挺胸,两眼傲然直视前方,斜都不斜一下,狂妄朝前阔步走去。
    见到郁锋涛捞了那么多鱼,不少人煞是眼红。
    肿着脸,叼着烟,正在出牌的徐水龙,他装作没有看见郁锋涛、吉景生。待郁锋涛、吉景生一过他眼前,他按不住痒痒的心,转头偷看吉景生双手提的水桶,凶恶地咽下一口痰,心头恶毒骂一句:“狗娘生的东西,假什么奇特,等着瞧吧——”
    不必回头去看,郁锋涛后脑勺都能感觉到徐水龙那德性。人在逆境中,低头处世,郁锋涛不理徐水龙这种无赖。
    正在煮饭当儿,见到儿子还能捞回这么多鱼回来,彭淑娟喜得光顾看鱼,连饭都忘了煮。当她一听儿子说还有三、四百尾鱼的时候,特别喜得眉开颜笑,乐得下颌快要掉了。虽然养鸡、养鱼遭到天灾,损失惨重,但是彭淑娟看到儿子所走的路一点没有错,全村有谁的子女能够比得她儿子?做母亲的脸上贴金,离脱掉贫困日子不远了,彭淑娟仿佛看到富裕日子已经在前方等着她。
    在郁锋涛家吃了晚饭,吉景生回去时,天色完全黑暗。
    ——月黑杀人夜。
    差不多九点时,村西头传来了一阵狗叫声,划破夜空。寂静的像死人一样的村子,登时多了几分恐怖。
    当东方地平线线升起一缕曙光的时候,结束了黑夜。
    一扫前几天痛苦,郁锋涛憔悴、愁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缕阳光,吃吧早饭,即和吉景生赶到鱼塘边。刚要放下锄头,一看,两个人不禁傻了眼:鱼塘里剩下的鱼一夜间全死光了,翻着白肚漂在水面上。
    “锋涛,怎么办,鱼死全光了?”吉景生一时不知所措。
    怔了一杯茶工夫,三魂冒火,七窍生烟,郁锋涛咬牙切齿从牙缝里嘣出一句话:“徐水龙,你这个无赖,心会这么歹毒,我——锋涛这辈子做鬼了,也不会放过你!”
    “我肏他妈,这个狗杂种,下这样毒手,我去宰了那个婊崽。”吉景生气得怒火窜起,脚一跺,一扭身,即往回村里跑。
    “景生,你冷静一点。”郁锋涛急急叫住吉景生。
    不待双脚站稳,吉景生一脸铁青,愤怒道:“你怕他,他把你的鱼全毒死了,你还怕他?你还是不是一个站着拉尿的男子汉,锋涛?”
    朝吉景生疾步走过去,拉住他的手,郁锋涛一脸愤怒:“我——锋涛现在一无所有了,会怕那种无赖?”“景生,你忘了我昨天中午对你说的话?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。我们现在没根没据,去找他,那个婊崽反咬一口,说我们诬陷他,吃亏的反倒是我们自己,还要被全村人耻笑。”
    像在冬天里,一头掉到了松花江,吉景生心头的火一下子灭了:“那,那,那便宜了那个婊崽呀——”
    摇摇头,郁锋涛强压心头愤怒、仇恨,压低嗓音对吉景生说道:“我刚才不是说过: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?这个无赖,我总有一天要亲手狠狠收拾他一顿,不为全村人除害,也要为我这三百多尾鱼报复,岂能便宜了他!”
    在闹荒,徐水龙是个人人招惹不起的无赖。一旦哪个人跟他有过介蒂、瓜葛,哪怕是吵嘴几句,他也要在暗地里报复不可,小至把人家庄稼破坏掉,大到把人家家禽家畜毒死掉。徐水龙全是在三更半夜里摸黑干,防不胜防,没人能逮住他,明知是他干的,但只能吃下哑巴亏。
    昨天被吉景生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一拳头,徐水龙要是不计仇,那是观音菩萨度化了他。但是吉景生家里穷啊,什么也没有,徐水龙固然想到了郁锋涛的鱼塘,把那一拳头记在了郁锋涛头上,况且昨天骂他徐水龙屁股长眼睛的人是郁锋涛。因此,昨晚上狗叫时分,正是徐水龙拿着农药摸黑到郁锋涛鱼塘……
    好在昨天已经捞了一些鱼回家,要不然,他郁锋涛是白白费心了近半年,连一尾鱼的腥味也闻不到,那才是真正不甘心。
    面对漂着白肚子的鱼,郁锋涛恐惧的头发一根根竖起,天灾可怕,可是人祸比天灾更可怕更恐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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