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收了,村里如临一场大战,人人忙里忙外忙碌收割稻谷,可是郁锋涛像一潭死水没有一点动静,又招惹村里一千多双眼睛幸灾乐祸死咬着他不放,有人甚至公然放出话,说,这一回倒要看看他这个白面书生还会不会假奇特?父亲在世时,他眼睛只看到天,看不到乡亲,一副大狗不吃屎势头。
    ——这不是郁锋涛的错,老天爷赋予他才华、实力,全村唯一一个考上县一中的人,一个血气方刚青年不虎虎的狂妄一下,那才是猪头,没出息。
    在郁锋涛眼里,闹荒人愚昧无知、庸俗自私,眼光如豆小的已经病入膏肓,他特别仇视高、徐两大姓人家欺凌弱小。
    闹荒是一个杂姓村。
    高、徐二姓在村里占了七成,其余的是龚、李、吉、郁。郁姓最小,仅有六、七户人家。但是徐姓同样是外来人,只有高姓才是闹荒村正统姓,村中有他高家祠堂。因此,闹荒村是高、徐两大姓天下,其它姓的人没有说话的份。
    对闹荒人,彭淑娟心里仅六个字:恐惧,鄙视,防范。
    当外边闲言碎语传进她耳朵里,彭淑娟装聋作哑一声不吭,她不愿跟儿子说,心里默默祈祷儿子早一天从郁抑、颓废、迷茫阴影里走出,出人头地。
    全村人的稻谷收割的差不多了。
    晌午,洗好碗筷,彭淑娟这个才四十岁却显得六十岁般苍老的妇女,装着一肚子只有天晓得的辛酸、苦楚、委屈、愤懑,双脚虚浮无力,步履蹒跚朝儿子房间走去。
    双脚踏进门槛,搜寻目光最后落在床上,彭淑娟吓得不由自主往后跌了一步:昔日充满活力如一只蹦蹦跳跳小鸟的儿子,此时此刻如同一具僵尸,黝黑消瘦的脸像雪地里的一块铁皮,眼睛空洞盯着天花板……
    走到儿子身旁在床沿上坐下,粗糙的手揪心抚摩儿子的头,未说话,彭淑娟禁不住一股酸楚泪水先漫上来,内心底头那种万针锥心的痛苦、愧疚,只有她自个儿清楚。克制着,不让酸楚泪水在儿子眼前滚落,偷偷哽咽了一口,彭淑娟无奈唉叹一声,哆嗦了几下才吃力地张开嘴唇:
    “锋涛呐,阿妈晓得你心里苦,苦若黄连啊——”
    “闹荒这个村子上空阴气笼罩,自私、势利、眼睛红主宰每个人扭曲的心,人人都变成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。阿妈和你阿爸才忍辱负重硬着头皮,咬着牙,砸锅卖铁也要送你们兄妹三个读书,盼着是你们兄妹有出息,有朝一天跳出闹荒,在外边闯下一片天地,一辈子不再回到这个穷的没救村子。”
    “咳,这都是命呀——”
    “儿呀,你是个读书人,有文化,这几年在卢水读过书又见过世面,村里有哪个人能比得上你呢?”
    “要坚强,儿子,你一定要坚强的像独松山巅峰上那棵松树,面对残酷现实,在恶劣环境的岩石上生长。”
    “眼下,家里已欠下三万多钱,你阿爸又不在了,阿妈只剩下这几十斤的肉,实在是提不上一口气再送你读书……”
    ……下边的话,已经被酸楚、内疚吞噬,彭淑娟这是走到了绝境,发出无奈的悲鸣。
    片刻间,郁锋涛已经死的心被母亲的悲鸣触动,一波又一波的委曲从心海涌起,泪水在眼眶滚动后咽回肚里,明白辍学已是铁打的事实,家庭担子实实在在压在他这个长子肩上,天地无法改变。然而,郁锋涛又不甘心去面对这个残酷现实,仍然陷进一种不现实幻想里,幻想奇迹出现,他重返学校,考上大学,跳出闹荒这个鸟不生蛋的愚昧穷山沟,与自己心怡女生周璐璐比翼双飞。
    侧过头,郁锋涛模糊视线碰到母亲脸上一刻,心被一把尖刀狠狠戳痛,顿时感到万分恐惧:母亲布满辛酸皱纹的脸苍老、憔悴、枯槁,黑瘦的几乎看不到肉了。
    ——生活,是一把双刃剑。
    张望母亲走出去消瘦的身影,背已经有点驼了,郁锋涛的视线再一次模糊……
    昏昏欲睡当儿,郁锋涛听到门外一个飞快走近的脚步声,这绝对不是他母亲的脚步,这个脚步有力、踏实。因为心累的不想睁眼,郁锋涛只想睡过去,在梦里回到学校,见到周璐璐。
    进去的是村里的野蛮女——高玉娇。
    长得不算美,但高玉娇生得清秀,一脸贵人相。十五、六岁的时候,高玉娇已经超越同龄少女,胸口束缚不住没商量凸起两座挺拔、傲人、圆润、高耸山峰,惹得男人不多瞄一眼她胸口,晚上也睡不着。但是高玉娇野蛮的很,又力气大,男人可望而不可及,连她的小指头也没人敢碰一下。
    他们也算是一对青梅竹马,两人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是同班同学,但是四年级下学期高玉娇就辍学不读了。
    等到郁锋涛考上高中,高玉娇不仅仅是对他羡慕,少女芳心早已是腊月的萝卜——动心了,因为他碧如沧海的睿智眼睛不像村里其他男人老盯住她胸口,所以高玉娇一直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踏实感,只要他在家,她就跑去找他,哪管别人对她说长道短。
    贫穷、落后、愚味的闹荒村,人人是迷信精,大大小小忌讳有几箩筐:谁家要是有人未过五十岁死了,特别是未婚青壮年,下葬之后,除非迫不得已有要紧事,否则,谁也不愿踏进那个屋里。
    是无知呢,还是有意挑战村里的忌讳,高玉娇这个野蛮女不顾全家人的恶骂,三天两头往郁锋涛屋里钻。——郁锋涛父亲才四十三岁英年早逝,属于壮年的不正常死亡。
    往床沿上一坐,高玉娇侧身端详如僵尸的郁锋涛,七分同情三分忧心问他怎么还不动手割稻谷?
    这话意外刺激着郁锋涛突然情绪失控,呼地坐起,斗红眼的牛一头,疯狂咆哮:“玉娇,你说说,同样是人,为什么人家可以无忧无虑上学校读书,去考大学,我要落难到这个人不人鬼不鬼地步?你说说,你说说,我还有什么心思去割稻谷了啊,老天爷哟——”
    这都是命,锋涛。生在闹荒这样一个穷山沟里,命再硬,也拗不过天。高玉娇眼圈泛红,痛苦的芳心溢于脸上,像是一种痛斥的劝了郁锋涛一句。顿了一下,忧悒眼睛凝视郁锋涛,高玉娇忧心忡忡:“可是,锋涛,这样也不是办法呀!稻谷放在田里烂掉,你们家明年吃什么呀——”见郁锋涛又黑又憔悴的脸扭曲成一把麻布,内心的痛苦全写在了上边,高玉娇也陷进前所未有痛苦漩涡中,芳眉皱成一团,沉默不语,似乎在想着什么?霍地抬头,高玉娇咬着嘴唇仇恨、愤怒大骂村里那些人幸灾乐祸嘲笑、挖苦、讽刺、鄙视、谩骂……他郁锋涛。
    霎时间,郁锋涛心头一座火山被高玉娇引爆,仇恨得一下咬破嘴唇。同吃一口井水的乡亲心会如此之毒,他郁锋涛压根儿不会想到。是,眼前他因父亲病故,家里欠下一屁股债,不得不辍学,但是他郁锋涛不是山峰上的一棵枯树,他更不是一个屁股跟太阳告状、一年到头守着一亩三分地的乡巴佬。
    想到眼前猪狗不如的境况下,高玉娇这个男人可望不可及的村里第一个大胸妹,能够分享他的哀愁、悲痛、酸楚、委屈、无助,郁锋涛的心像是被谁拽动,顿时一股暖流传遍他全身。
    高玉娇离开后,郁锋涛愈想愈气,胸口堵着一团无名火,燃烧着他胸膛阵阵灼痛,火的一拳击在床上,张口唾骂:“愚味无味的乡巴佬,你们幸灾乐祸吧,你们落井下石吧,你们嘲笑吧,你们鄙视吧,死不了我也富不了你们这一群蠢猪!”
    随着骂声掷地,郁锋涛蹦下床,闯出狭窄、幽暗屋里。——这是他在父亲下葬之后,头一回在白天现身在外边晴朗的世界里。
    爬上后门山,上了山巅,郁锋涛站在一块巨石上,秋风瑟瑟,戳弄着他消瘦的脸,有点难受。
    鸟瞰凄凉又破落村子,郁锋涛哀愁的心无限愤恨又感叹:
    “闹荒呀闹荒,你穷,我不怪你,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养活一群幸灾乐祸,落井下石的愚味无知、自私心毒的村民。”
    “是你的穷,穷得山上连棵像样树都没有,导致我阿爸无钱治病英年早逝,我——锋涛才中途辍学、负债累累。”
    “难道盘古开天地以来,没有一个仁人志士欲要改变你吗,鸟不生蛋的穷闹荒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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