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韩诺惟在阴阳关度过的第八个除夕夜。
    韩诺惟觉得这个冬天特别冷,冷得让他回忆起刚入狱那一年的除夕。然而他的心境已经和八年前完全不同。那时的他心里还有对正义、公平的期盼和向往,而现在,他的心就像没有白昼的海洋,阴冷而绝望,只有仇恨的波浪永不停息。
    韩诺惟的目光越过食堂的玻璃窗,只看见窗外黑漆漆的夜色,不时有探照灯扫过,照得灌木丛和路面惨白一片。
    食堂里人声鼎沸,众人都很开心,毕竟是一年一度的团年饭,不仅菜色丰富得多,还有啤酒助兴,如果不是有狱警在场,这简直可以看作是阴阳关的狂欢夜了。
    食堂里新添了十几台大电视,犯人们在分流了几波之后,终于可以算是人人都能看上了,不像以前,看电视几乎只能算是狱警的福利。
    韩诺惟隐约觉得有人在监视他。他本能地转过头去,果然,高执就坐在不远处,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。
    韩诺惟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,高执为了确保自己能赢,竟然会用在食物里下毒这么卑劣的手段,简直让他作呕。如果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,韩诺惟很想过去抓住高执的衣领,然后问,“还看着我干嘛?你前天不是拿到冠军了吗?还想挑衅是吗?”然后再狠狠地往高执那张洋洋得意的脸上打上个十几拳。
    欢快的音乐声响起,众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。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,大电视荧幕上出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。
    莫傲骨向韩诺惟使了一个眼色,韩诺惟会意地悄悄弯下腰,将手指伸进自己的喉咙里。
    “哇”地一声,他刚吃过的东西吐了莫傲骨一身。
    莫傲骨勃然大怒,立刻摔了手里的饭碗。
    “2201,214,你们在干嘛?”一名狱警没好气地说。
    “报告,这鬼东西吐我身上了!”莫傲骨气呼呼地说。
    “报告,我肚子疼得厉害。”韩诺惟捂着肚子弯着腰,一张脸苦成一团。
    “妈的,事情真多!”狱警一指着韩诺惟,“你怎么回事?”
    莫傲骨说:“报告,他前天刚从医院回来,是食物中毒。”莫傲骨特意把食物中毒几个字咬得很重。
    一些犯人听到动静,好奇地看了过来。高执的神情一滞,立刻又恢复了平静。狱警一脸无语的表情:“那你陪他去厕所吧,免得又出什么问题。”
    韩诺惟故意大声地叫唤起来,好像疼得受不住了似的,莫傲骨见状赶紧站了起来:“我陪他回去监室吧,顺便换身衣服。”这时,电视上正好是美女主持人的脸部大特写,莫傲骨身材高大,他一站起来,就挡住了不少人的视线,顿时抱怨声迭起。
    狱警不耐烦地摆摆手:“去吧去吧。”
    一名干事跟了出来,一路押送二人回到了监室。干事锁好门,看韩诺惟躺下,便急急忙忙地说:“214,你看好他啊。没什么事就别老喊报告了。”说完就走了。
    莫傲骨一直等到走廊里完全听不到声音了,才轻轻推了下韩诺惟:“起了!”
    韩诺惟立刻跳下床,将床单一扯,简单折叠了几下便塞进裤腰里。莫傲骨将钥匙拿出来,又从床板底下摸出一个信封揣在怀里,两人动作轻巧地往外走。
    韩诺惟没想到牙托粉凝固之后竟然如此坚硬,莫傲骨拿配制的钥匙往锁眼里轻轻一转,门开了!
    莫傲骨轻声说:“快点走,不要停,不要看摄像头,邵讼应该已经到中控室了。”
    韩诺惟一边走,一边紧张地问:“您说,邵讼给值班的送吃的,万一他们不接受,咱们不就麻烦了么。”
    莫傲骨说:“不会,那帮人巴不得有酒喝有肉吃。今天阴阳关几乎人人休息,只有他们几个值班的在中控室干活,心里得多不平衡?”
    两人一路顺利地出了灰牢,来到了监狱工厂的后门灌木丛中。
    莫傲骨叮嘱道:“停一下,蹲着,别动,看好再走。”
    韩诺惟看着身后的灰牢,感觉有些不可思议:“前辈,您预料得真准,他们果然没有留人在灰牢看守。”
    莫傲骨说:“中国人历来对过年看得很重,何况这个点,灰牢里本来就没有任何犯人。”
    一台大货车停在监狱工厂的后门正中,一个手臂上别着臂章的犯人冲着司机吼道:“少磨蹭,赶紧把这些东西挪走!”他指着后门边上的十几台明显是要报废的加工机器说。
    “就是,赶紧弄完,我们好交钥匙回去,晚了老大要不高兴了。”另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的犯人站在一旁帮腔。
    那司机也是个犯人,他晃着光头,似乎有些不满:“以前不是都放在后门吗?别等我挪了,又说我搞错!”
    “臂章”解释说:“明天有领导来拜年,旧机器堆在外面不好看。”
    司机嘴里嘟嘟囔囔地,显然很不高兴,但他还是叫了副驾位置上的人下来帮忙,两人一起把旧机器扛到了货车的车厢上面。
    或许是因为过年,加上没有狱警看着,犯人们干活明显心不在焉。他们甚至都没有清点一下机器的数量,也没有把机器码整齐,就随随便便地叠在后车厢里。
    “臂章”嘴里叼着烟,又掏出一根递给疤脸,他俩相互点了烟,猛吸了几口。“臂章”抽过了瘾,这才掏出钥匙,插入门上的大锁里。他转动钥匙的时候,韩诺惟紧张得心脏砰砰直跳,生怕这扇门打不开了。
    “臂章”打开锁,冲疤脸喊了一声,两人一左一右,合力推开了监狱工厂的后门。
    莫傲骨使了个眼色,韩诺惟会意,两人弓身跃起,轻轻落在了货车的车厢里。一落下,便立刻伏低身子,一动不动。
    “臂章”还有点不放心:“一会锁好前门,赶紧回来。”司机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,发动了车。
    货车沿着监狱工厂的消防通道慢慢地往前开着,韩诺惟紧紧盯着光线暗淡的厂房窗户。他看到了普牢的两栋楼,轮廓黑暗模糊,像两只令人恐惧的镇墓兽,在这深冬的夜里静默无声。韩诺惟吞了一口唾沫,他尽量不东张西望,将注意力收回到车上。
    货车开到了通道的尽头,已经可以看见监狱工厂的正门了。莫傲骨拉了一下韩诺惟的手臂,两人纵身一跳,便下了车,蹑手蹑脚地贴着墙壁旁边的管道站着。厂房里没有开灯,不走到他们面前,很难发现。
    司机下了车,他吹着口哨,随意地打开了后车厢的门,旧机器顿时一股脑地倾倒在地上。副驾上的犯人听到动静,顿时有些紧张:“你就这么丢下去了?万一砸烂了咋办?”
    司机满不在乎地说:“本来就是要报废的东西,那孙子小气巴拉地,舍不得扔。”说着啐了一口痰,“我们还不如跟那瘸子说说,把这些破烂卖给他。”
    副驾上的犯人立刻反对:“别!瘸子跟那孙子是亲戚,当心卖了你!”
    司机一想:“也是。妈的,横竖都是那孙子在赚钱。”说着,走到了大门边,按下了墙上的按钮。大门缓缓升起,探照灯扫过,监狱工厂里立刻变得明亮多了。
    韩诺惟全身紧绷地贴在管道后面,几乎连气都不敢喘。
    司机冲副驾上的犯人说:“你来挪车,我锁好门就来。”
    货车慢慢移动,离开了监狱工厂。司机走到大门口,再次按下了墙上的按钮,在大门下降的时候,他已经走出了工厂。
    韩诺惟看着那扇门缓缓地降落,黑暗又渐渐笼罩了工厂内部,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甜:“前辈!”
    莫傲骨却纹丝不动。
    “前辈!”韩诺惟急了,忍不住提高了声音。
    “嘘!”莫傲骨侧耳倾听着货车的动静,一直等到大门离地只有几十厘米的时候,才急促地说:“走!”
    韩诺惟来不及思考,本能地冲到了门边,这时,门已经又下落了一些,他看见莫傲骨像一条蛇一样“咻”地一下就从门底下滑了出去。
    韩诺惟大脑一片空白,他立马学着莫傲骨的样子,也躺到地上,咬牙滚了出去。
    他甚至能感觉到刀锋一样的金属板在脸上擦过,但来不及后怕,一滚出去,韩诺惟就立刻趴在监狱工厂侧面的花丛里。
    面前是空空荡荡的放风广场。
    这时,探照灯照过来了,两人靠着花丛伏下身子,完全贴在了地上。
    等两道探照灯都扫过,莫傲骨说:“走!”两人一跃而起,沿着放风广场一侧的墙根,向仓库跑过去。
    韩诺惟从来没有这样感激过篮球架和单双杠,这些固定在地上的器材在此时成了他们最好的掩体。
    然而,探照灯的照射间隔实在是太短了,莫傲骨和韩诺惟不得不耐着性子、贴着健身器材,且跑且停。
    “前辈,这段路太长了!”韩诺惟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焦虑,小声地抱怨了一句。
    “哼,我算过了,放风广场的周长不足四百米,这段路最多也就一百来米。”莫傲骨问道,“你平时一百米能跑多少?”
    韩诺惟盯着探照灯,小声说:“没算过,高中体育考试的时候最好的一次好像是十一秒三。”
    “这速度不错,可我告诉你,两盏探照灯的交叉间隔是四秒。你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口气跑完这段路。”说完,莫傲骨又示意他赶紧往前跑动。
    两人又移动了几步,停了下来。
    韩诺惟担心他们在路上耽误的时间太长,又问莫傲骨,“前辈,狱警真的不会去找我们吗?万一他忽然想查看一下我的状况呢?”
    莫傲骨微微一笑,“按理,他是不会放着春晚不看,跑去关心你的。”他又跑动了几步,停下来等探照灯,“但是就算万一他真的要去关心你,那也至少是半小时之后了。”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    “因为我看过报纸上刊登的春晚节目表了,一会儿会有个人气很高的女演员出来演小品。”
    韩诺惟在黑暗中笑了笑,感觉稍微放心了些。此时,两人终于跑到了仓库的后门边上,眼前不远处,就是发电机房了。
    韩诺惟心头一阵克制不住的激动:“前辈,没想到这么顺利啊!”
    莫傲骨笑了笑,显然也有点兴奋:“看来,你小子运气不错,食物中毒算是因祸得福!”他喘了一口气,“犯人们都说,一入阴阳关,从此无生天。我在这儿十二年,也从未听说有越狱成功的人。”
    两人相视一笑。韩诺惟问道,“前辈,下一步怎么办?”
    “我要去发电机房,你在这等着。如果邵讼的车到了,你先上去。”
    韩诺惟有点不放心:“但是,发电机房肯定有守卫啊。”
    “是的,只能放倒他们。”莫傲骨的表情很平静,“要出去,总得付出代价。另外,如果你遇到巡逻的,实在躲不了,就先打昏,记住我们的目的只是逃出去。尽量别乱杀人。”
    韩诺惟打了个寒颤。
    他注意到老人说的是“别乱杀人”,而不是“别杀人”,虽然他早已有心理准备,但听到莫傲骨这样说,心里还是有些悸动。
    莫傲骨伸手将怀里的信封拿了出来,“这东西你装好。”
    韩诺惟接过来,捏在手里,硬硬的不知道是什么。他一面塞进衣服口袋,一面问道:“前辈,您真不要我跟您一起过去吗?我可以帮您。”
    莫傲骨摇摇头:“不必。”说着,示意韩诺惟靠后躲着,一个箭步冲到了发电机房旁边。他敲了敲门,叩叩的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格外瘆人。里面问道:“谁啊?”莫傲骨说:“啊咧,我是邵讼,值班辛苦你啦,我哥让我给你们带吃的了。”
    韩诺惟吓了一跳,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莫傲骨的模仿能力。莫傲骨拔尖嗓子后,再加上韩城土话特有的转弯尾音,听起来还真像是邵讼在说话。
    里边的人抱怨道:“送吃的干嘛啊,送点红包不是更好。”就在那人开门的瞬间,莫傲骨立刻闪身进去,关上了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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