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让韩诺惟没有想到的是,他刚回到监室,就有狱警来找他了。
    “2201,有人来看你。”
    韩诺惟大吃一惊,他激动万分:一定是父亲!上次通电话之后,已经过去了半年多,肯定是父亲获得了探视自己的许可!
    可是,当韩诺惟看到隔离窗后坐着的人时,不禁大失所望,来人并不是韩孟昶。
    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,嘴唇极薄,一看就是个能说会道的人。他穿着笔挺的西装,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。
    韩诺惟不认识这个人,他本能地看向狱警。狱警面无表情地说:“你不认识?”韩诺惟迟疑了一下,坐了下来。
    年轻男人露出了灿烂而友善的笑容,“你好,我叫俞镜泊。”
    韩诺惟惊疑不定,他打量了一下俞镜泊,“你是律师吗?”
    俞镜泊看着满脸疑问的韩诺惟,轻松自在得根本不像是在探监:“我就开门见山吧,我是隋青柳的老公。”他看着韩诺惟瞬间变色的脸,像是早有预料:“看你的反应,应该认识我老婆。”
    “隋青柳”这个名字,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韩诺惟的梦魇,他怀疑、哀求、诅咒这个名字的主人,只因她的不告而别,将他推入了更绝望的地狱。但他现在已经能够稍微控制下自己的脾气了,所以,他只是冷冷地盯着俞镜泊,面带愠色,一言不发。
    俞镜泊仍然是笑容可掬的样子,像是完全不介意韩诺惟的冷眼相对。韩诺惟忽然觉得,这个人很适合去卖保险或者做售后,因为脾气好得惊人。
    “首先,我得跟你说一声抱歉,你的那块琥珀,我在送去鉴定的时候,不小心弄丢了。”
    韩诺惟瞪大了眼睛:“鉴定?为什么要鉴定?那又不是你的东西!”
    俞镜泊笑了笑:“不好意思,职业习惯。我老婆应该告诉过你,我也是卖琥珀的,看到罕见的东西,就忍不住送去鉴定了。”
    “然后呢?你拿到一张鉴定证书?”韩诺惟讥讽地问道。
    “什么也没拿到,我在去鉴定机构的路上被人抢了。”俞镜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韩诺惟,他的眼神是如此诚挚而专注,以至于韩诺惟无法确认这句话的真假。“那么你来干嘛?要赔我?”
    “你那块琥珀值多少钱?”
    韩诺惟微微一怔,对方的问题出乎意料。他不知道那块琥珀的市场价值,也不敢乱估价,毕竟他知道那不是一块普通的琥珀。思量再三,他开口说:“你赔不起。”
    俞镜泊没有生气,只是将公文包竖起来,轻轻拍了拍。“这里面装的都是百元大钞,你应该看得出来,包都装满了。”他扶住公文包,“我现在就可以把这些钱全都给你,假如你觉得不够,我还可以再去凑一些,下次来给你。”
    韩诺惟强压住心头的愤怒和怀疑,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:“那好,你现在给我。”
    俞镜泊却收回了公文包,“但有个条件,你得再给我一块琥珀。”
    “什么?”
    俞镜泊靠近隔离窗,“和你之前那块类似的琥珀,你再给我一块,或者你有多少,我要多少。钱,随你开口。”
    韩诺惟彻底糊涂了,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?如果是不仁社的人,那为什么会这样愚蠢?如果不是,又为什么愿意花高价买那种神秘的琥珀?
    韩诺惟低下头,想了一会儿。
    “假如我不给你块新的,你就不赔偿我之前的损失了?”
    俞镜泊没有回答,只是露出了一个老奸巨猾的笑容。
    狱警走过来,敲了敲韩诺惟的椅子,示意他时间到了。
    “这样吧,你给我一点时间考虑。”韩诺惟缓缓说道,“如果你不着急,那就过阵子再来找我。”说完,韩诺惟就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    俞镜泊抱着公文包,目瞪口呆地看着韩诺惟扬长而去。
    韩诺惟回到灰牢的时候,恰好莫傲骨也刚回来。他身上散发着酒气,这让韩诺惟很吃惊。
    等送他的干事走了后,韩诺惟迫不及待地冲着上铺的莫傲骨问道:“您不让我去工厂上工,是不是为了阻拦我跟家里联系?”
    莫傲骨刚躺下来,听到他这么问,吃了一惊,坐起来问道:“你又听谁嚼舌头了?”
    韩诺惟不理会他的问题,只是直瞪瞪地看着他。
    莫傲骨的神色一变:“你不相信我?”
    韩诺惟不回答。
    莫傲骨的眼中闪过一丝哀伤,他什么也没说,重新躺下,将身子朝里,背对着韩诺惟。
    韩诺惟本来就等了大半天,已经是满腹怒气,现在见莫傲骨这么爱理不理,心中更加火大:“您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
    莫傲骨头也不回地说:“你既然不肯信我,我说又有何用?”
    韩诺惟心头火起,恨不能冲到上铺去揪住老人问个清楚,偏偏这时狱警又巡逻到了门口,正冲屋里看着。他只好咬牙忍住,怒气冲冲地躺了下来。
    等狱警走了,韩诺惟越想越不舒服,他噌地翻身坐起来,冲上铺大声说道:“您不说,我也知道。”
    莫傲骨倒似乎来了兴趣:“你知道什么?”
    韩诺惟说:“您阻拦我见家人,无非两种目的。要么,不希望他们知道我现在什么样子;要么,不希望我知道他们现在什么样子。对不对?”
    黑暗中,莫傲骨轻声说:“倒是不笨。”
    韩诺惟说:“我现在这个样子,您是觉得他们看了心痛?还是怕他们嫌弃我?”
    莫傲骨没有马上回答,而是过了一会儿才说:“我不觉得你这个样子见不了人。”
    韩诺惟揣摩了一下这句话:“那您的意思是不想让我知道他们现在的状况?”
    他突然一个激灵,跳下了床,抓住莫傲骨的手,因为紧张,他的手无法克制地抖了起来:“我爸妈怎么了?”
    莫傲骨轻轻拨开他的手,跳了下来,然后拉着韩诺惟在下铺坐下,他的眼神温和而诚恳:“孩子,不是我有意瞒你。我是希望等你变得更坚强一些的时候,再告诉你。”
    韩诺惟浑身发冷,他坐牢后遇到过各种打击、欺骗与背叛,却不曾想过家人会出问题。他拼命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:“前辈,请您告诉我,出什么事了?是不是……我妈……不行了?”说到最后,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,不像是质问,更像是哀求。
    莫傲骨看着低下头去的韩诺惟,还是有些犹豫:“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?”
    韩诺惟的愤怒、担心都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,他竭尽全力抑制着自己的音量:“是的。请您告诉我。”
    莫傲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:“不只是娄烟,他们俩……都去世了。”
    韩诺惟只觉得眼前发黑,直冒金星,他下意识地想要大吼大叫,却惊骇地察觉,自己无法呼吸。他拼命张大嘴巴,用力地吸气,但怎么都吸不着。他像是被虚空包围,一片黑暗,望不到边。
    韩诺惟憋得满脸通红,咳了好几下才发现,不知何时,他扼住了自己的喉咙。
    莫傲骨见状,立刻擒住他的手,将他的手指从喉咙上硬生生掰开。
    韩诺惟刚一喘气,一股呛人的腥味立刻冲上喉咙,他顾不得说话,冲到马桶边,剧烈地呕吐了起来。
    其实韩诺惟吃的并不多,很快他就吐不出东西了。但是,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撕扯他的胃部,让他持续不断地干呕,直到他觉得自己的胃液都快吐光了,才精疲力竭地瘫在了地上。
    呕吐物的刺鼻气味令他头晕,但他并不排斥这难闻的环境,他甚至想让这晕乎乎的感觉持续久一点儿,就像深陷一个喝醉了的梦境,丑陋却不想醒来。
    韩诺惟发着呆,忽然问了一句:“今天是几号?”
    “12月13日。”
    “一年零三个月。”韩诺惟喃喃自语,“我上次见到爸妈,是一年零三个月前,然后就只通过一次电话。”他抬眼向天,“我曾那么蠢,信了南泽雨的话,竟会傻傻等着警察。等他们查明我的清白,等他们放我回家,等他们允许我和爸妈见面。”
    他忽然莞尔一笑,“我他妈真是中国好公民。”
    他扶着墙壁,晃晃悠悠地站起来,再一步步挪回到床边。莫傲骨见他两只眼睛都是通红的,以为他会哭出来,但他只是沉默地坐着,像一尊雕像。
    走廊里传来某间监室的打闹声,狱警用警棍捅了捅金属门,直着嗓子骂了两句,打闹声平息了,又传来隔壁压抑的看好戏的窃笑声。
    窗外,呼啸的风卷着地上的沙石,像小鬼阴森森的啼哭,又像神怪的桀桀怪笑。韩诺惟侧耳去听,竟听到有女人在唱歌,他屏气凝神,集中注意力听了好一会,赫然发现,那人唱的竟是小时候母亲给他唱的《螃蟹歌》:“螃海螃海哥哥,一个一个壳壳。八只八只脚脚,求你莫来夹我……”
    韩诺惟怔怔听了一会,心底某处被柔软地触动了。他跟着轻轻哼了一会儿,见莫傲骨没有反应,忍不住推了推对方:“您没有听到?”
    莫傲骨莫名其妙地问:“听到什么?”
    “有人在唱歌啊。”
    莫傲骨有些疑惑,“不是你在唱歌么?”
    “我是跟着她唱的,那人是个女的。”韩诺惟摇了摇头,用手指着窗外说道。
    莫傲骨心疼地看他一眼,没有回答。
    歌声忽然消失了,韩诺惟等了半天,也不见那人再唱,颇感失望。
    莫傲骨叹了一口气,“你不问问是什么时候么?”
    韩诺惟这才如梦初醒,他愣愣地问道: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    莫傲骨顿了顿:“韩孟昶是在三月十八日,娄烟是在三月二十日。”
    韩诺惟心如黄莲,苦涩难言,现在已是十二月,自己竟然被瞒了这么久。他哑着喉咙问:“您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
    莫傲骨迟疑了一下,然后说:“大概是五月。”
    “他们是怎么……走的?”
    莫傲骨握紧了交叉着的双手,轻声道:“据报道说,韩孟昶是袭警。”
    韩诺惟大笑了起来,那笑容比哭还难看:“我爸连杀鸡都不会,这样的人会去袭警?这借口找的真是新颖。袭警成功了吗?”
    莫傲骨答道:“死了个警察,还伤了一个。”
    韩诺惟冷笑一声:“怎么袭击的?警察不配枪吗??”
    莫傲骨说:“详情我也不清楚,报道只说,是汽车爆炸。似乎是韩孟昶约了警察谈话,说要自首,但是后来汽车爆炸,他与警察同归于尽,另一个警察没有上车,被炸断了腿。”
    父亲的音容笑貌在韩诺惟的脑海里闪现,接着他胃里又是一阵翻滚。他强忍住难受,接着问道:“那我妈呢?”
    莫傲骨踌躇了一下,斟酌着字句:“据说是知道韩孟昶出了事,接受不了,一时想不开,就……跳楼了。”
    韩诺惟忽地一下站起来,撞到了上铺的床板,他顾不得揉脑袋,“我二月份的时候,跟我爸通电话,我爸说她情况稳定,心态也很积极,就算我爸出了事,我妈也绝不会就这样撒手自杀!”
    莫傲骨站起来,走到窗边。他望着窗外那一弯惨淡的月亮,“孩子,这并不难理解。在我看来,韩孟昶是死于不仁社之手,娄烟,恐怕也是。”
    韩诺惟的愤怒和悲伤交织在一起,他强忍住想哭的冲动,但声音仍带着哭腔,“他们有本事,就冲我来!为什么要动我爸妈?”
    莫傲骨没有回头,“但他们在你这里一无所获,只能从韩孟昶和娄烟身上动脑筋了。”
    “可是我爸妈什么都不知道!”
    莫傲骨回过头来,银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:“你觉得不仁社的人会替你考虑?”
    韩诺惟大怒之下,冲到老人身边,“那么,您能不能告诉我,为什么要瞒着我?”
    莫傲骨平静地说:“我本来可以一直瞒着你,不是吗?”
    韩诺惟痛苦地垂下了头,他心里一阵凄凉,竟无法反驳老人。
    莫傲骨沉下脸来:“不妨告诉你,我之前不让你上工,不告诉你这些消息,就是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!”
    韩诺惟猛地抬起头来:“我这样子怎么了?”
    莫傲骨的一双金色眸子,愤恨得像要射出熊熊燃烧的火焰:“自你出生,父母和妹妹惨死,养父母被人迫害!你与亲人分离,不得相见,你的容貌被毁,恋人被夺,前途被断,你的一生,你的一切,都葬送在这群人手里,你却在这里自怨自艾,对影怜伤!!!”
    莫傲骨跨步向前,一把揪起韩诺惟的衣襟,将他抵在窗子上:“若你身上真的流淌着我们汉诺威家族的血液,若你真的还算个男人,若你真的爱他们,那就出去报仇!报复每一个伤害过你的人!让他们也尝尝骨肉分离、永失所爱、生不如死的滋味!”
    韩诺惟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,莫傲骨的话像一把刀子,刺中了他天性中的怯懦与脆弱。他抓住窗子上的铁栏杆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他的手冷的像一块冰,可他的心,却像是爆发的火山,沸腾翻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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