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年之计在于春,一天之计在于晨。
    在华国靠北边的三月天,早晚的时候,还是春寒陡峭。
    约莫五点左右,外面天色还是阴沉沉的,屋外传来了公鸡“喔喔喔”的打鸣声,十八岁的唐宝猛然被惊醒,睁开了水润的杏眼,看着熟悉的泥墙悄悄的松了口气。
    屋里的光线还很黯淡,隔着木板,听到了隔壁床上的爸妈在说话。
    唐宝爸的声音很温润柔和:“素素,你再睡一会,还没大天亮呢,我等下借队长的自行车去市里的黑市换点票,你带着阿宝替我去诊所看着点,午饭你们自己吃点好的,等我回来烧晚饭。”
    他是陈联大队的赤脚医生,大队上特意在公社边上给他一间空房当诊所,可是西药太贵,来看病的人,大都求他用他们夫妻自己准备的中药。
    这样,他们不仅有每天的十公分,还能卖些草药。
    不对,现在不能说卖,应该是换东西。
    苏素的声音很是低柔悦耳:“好,你自己要小心,我起来给你烧点早饭。”
    “别,”唐明远赶紧拒绝:“我去烧,你发烧才好,还是多躺一会。”
    唐宝也想去城里,慢悠悠的掀开灰扑扑的棉被,拿起旧的有点泛白的绿色的宽松的细布薄袄穿上。
    别人用一分钟能穿好,她却用了十来分钟。
    苏素进来看见女儿已经起床了,笑着夸她:“宝宝真乖,这么早就起来了,等下妈带你去诊所好不好?”
    她今年才三十八岁,前几天的高烧让她的脸色有点黄,身子也有点单薄,此时穿着灰色的薄棉袄和青色的裤子,虽然旧的褪了颜色,却干净整齐。
    她眉眼含笑的看着女儿,眼角却有了几丝笑纹,可是那柳眉如画,杏眼带着秋水,显得格外好看。
    要是唐宝今年是八岁,那听到这夸奖的话还能高兴,可是她都十八岁了,就有点让人郁闷了。
    唐宝慢吞吞的走向她,喊了声:“妈,我要,梳……头发。”
    话说出口,她发现自己说话慢吞吞的,差点自己把自己气死。
    苏素却很温柔的拉着女儿的手去了外面:“好啊,妈给你扎辫子。”
    她拿来一把木梳,很快就给女儿扎了两条麻花辫,又把热毛巾递给女儿,看她慢慢的搽脸,心里有点急了,女儿今年都十八了,这眉清目秀的,长的多好看,可是因为小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后……
    结果到现在,说话做事还是慢吞吞的,是临近大队上有名的‘傻子’,以后她可怎么办呢?
    唐明远中等的个子,小麦色的肌肤,虽然眉眼普通,那一双丹凤眼却格外明亮灵动有神。
    他手脚麻利的烧火,煮了半锅玉米面和白面的做的面疙瘩汤,快熟的时候放入了昨儿挖来的野菜,最后拿起猪油罐子,勺了一勺猪油放到锅里一搅拌,瞬间香味扑鼻。
    这就是一顿很好的早饭了,陈联大队里的平常人家可舍不得放这么多油,早上也最多吃个窝窝头,或者是野菜团子,烧一锅野菜汤,不饿肚子那就已经很好了。
    天气阴沉沉的,一阵嘈杂响亮的高音喇叭声响起来了:“同志们,大家都要积极参加生产劳动,苦干、实干加猛干,为夏粮大丰收……”
    高音喇叭播放着鼓足干劲搞生产的话,传到有点偏僻的唐宝家的时候,喇叭的声音有点模糊,倒也不刺耳。
    唐宝吃饭也很慢,见他们快吃完了,急着开口道:“爸,我,我也要,和你,一起去。”
    “这?”唐明远还没说完,外面已经传来了个女人带着点焦急的大喊声:“唐大嫂,你在家没?”
    苏素应了一声放下碗就走出去,是认识的贾家媳妇,伸手捂着自己的肚子,红着脸,扭扭捏捏的看着她,就像是做贼一样的凑到她身边低声道:“素素嫂子,我那个来了,不多,可是肚子疼的难受。”
    现在可不提倡中医中药,觉得那是旧社会的东西,可是国家的西药不仅贵,而且很多都很稀少,最后大家都隐讳地默认中医的存在。
    特别是陈联大队算是偏僻的地段,四面环山,因此整个大队对唐家夫妻的事都很隐瞒,生怕他们被别的大队抢走,或者是被迫离开。
    毕竟人都会生病,谁也不想为难唐家人,反而在公分上对他们很优惠。
    苏素拉她进了边上放草药的小房间,给她把脉后,笑容满面的低语:“好事儿,妹子你这是有孩子了,这两天注意点,不能干重活,最好是好好躺着,我给你开两幅安胎药。”
    “真的吗?”她的大眼睛里瞬间充满喜悦的亮光,见她很肯定的点头,喜得眼泪都流出来了,摸着自己的肚子,哽咽道:“嫂子给我多开几幅安胎药吧?我只有一个女儿,这肚子里的孩子可不能出事啊……”
    “好,”苏素非常耐心细致的和她说了些该注意的事,用桑皮纸包了六贴药递给她,笑着道:“回去喝了药就先躺着吧,后天一准儿好了,要是不舒服尽管来寻我就是。”
    外面,贾柏文也来了,听到自己媳妇有身孕了,搓着自己的大手,喜得不住道谢:“多谢唐大嫂,多少钱来着。”
    苏素知道自己要是说的太少,他们反而担心这安胎药是不是不够好,想到他们家的条件还不错,淡淡的道:“两块钱,再拿十个鸡蛋,五斤玉米粉。”
    现在纺织厂的工人都只有三十五块,大队上都是集体化的,每天干活最好的汉子才记十公分。
    不过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很多人家都偷偷的进山打猎,下水摸鱼,拿到市里黑市去卖,也可以换些钱,或者布票,肥皂票什么的。
    他傻笑着连生应下:“好嘞,我很快就送来。”
    接过媳妇手里的药包,小心翼翼的看着她,连声音都放低了:“你回家就好好躺着,我让我阿娘给你烧碗鸡蛋羹。”
    贾家小媳妇也长出一口气,羞答答的跟着男人走了。
    苏素回到厨房,看见他吃好了,却还是坐在那陪着女儿,看着女儿慢条斯理的喝汤,正要说什么,就听到外面传来焦急的喊声。
    “唐兄弟,你在家没,赶紧给我家的二狗子瞧瞧,他这手怎么了?一碰就疼,一天天的就知道淘气……”
    “来了,”唐明远见女儿抬头看自己,对女儿笑了笑:“你慢点吃,不急啊。”
    自己就和媳妇一起快步走出去,看着才七八岁的黑瘦的小男孩,半边脸都肿了起来,手上也有擦伤,鲜血直流,因为疼痛,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片,身上洗的发白补补缝缝的旧棉袄也破了好几块,露出灰色结团的旧棉花,在那哭哭啼啼的喊疼。
    菊花看着淘气的儿子,那可真是又气又恨又心疼:“唐兄弟你赶紧给他看看,这不听话的混账,大早上的就去爬树掏鸟蛋,一不小心就从树上摔下来了。”
    “三嫂别急,小孩子哪有不淘气的,”唐明远仔细的看了看伤口,问他:“二狗子,和远叔说说哪儿疼?”
    二狗子哭着道,“就是手疼,抬不起来了,远叔我的手是不是断了?”
    唐明远却忽然在二狗子的手腕上一按一捏,咔嚓一声轻响,二狗子“嗷”的一声惨叫起来:“妈啊,疼死我了。”
    “不疼了,不疼了,已经好了。”唐明远温和安慰还在哭的孩子,又对菊花道:“他这是脱臼了,这几天手要小心点,不能拎重的东西。”
    二狗子抬起没受伤的手,用袖子抹了抹眼泪鼻涕,随即小心翼翼的动了动受伤的手,破涕为笑:“真的不疼了。”
    菊花满口道谢,她今年已经三十五了,整个人黑瘦矮小,前面生了三个女儿,就这一个儿子,为了好养活,这才取了个贱名叫二狗子。
    唐明远又在他身上仔细的检查了一遍,温和的安慰他:“好了,没别的事儿,擦破点儿皮,我先用红药水给他擦一下,再拿点草药去熬成水,给他多喝两碗就好。”
    他转身对在边上的苏素笑了笑:“你拿一些鸭跖草和回春草给菊花嫂子。”
    “哎。”苏素就拿了几样草药用草绳一扎,递给了菊花,和气的开口:“嫂子,分成两天煮,让他当茶喝,这是消炎消肿的。”
    听到儿子没事,又不用买贵的吓死人的西药。
    菊花这才松了口气,伸手一摸口袋,发现来的急,囊中羞涩,不好意思的笑了笑:“苏素妹子,我出来急也没带钱,等下让孩子给你送来,该多少钱来着?”
    苏素摆手,很是温柔的开口:“不用了,这草药也不多。”
    唐明远也很和气的道:“是啊,菊花嫂子不用客气了,这又没费什么事,不要钱。”
    “那不行,”菊花想了想,很干脆的道:“我让我家老刘今儿干活记到你的公分上。”
    说完,拉着儿子没受伤的手,就风风火火的转身走了,不容拒绝的道:“那就这么说定了啊。”
    “那就多谢嫂子和刘大哥了。”唐明远也没推辞,走进去见女儿已经吃完了,很安静的站在门边,水润的杏眼带着笑意的看着自己,就让他心疼起来。
    自己和苏素都算是懂点医术,可是却连唯一的女儿都治不好,想想就让他郁闷。
    他舍不得看到女儿失落的眼神,笑着问:“宝儿想去,那等下爸爸带你去。”
    唐宝听了,心满意足的给了他一个甜甜的笑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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