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七十九章 暗箭
    七娘子从杨家回许家时,天色已晚,她便没有回明德堂,只是直接带着梁妈妈进了乐山居,给太夫人请安。
    太夫人对七娘子可以摆脸色,但对梁妈妈这样的亲家老仆,总是要多给几分颜面,非但罕见地露了笑脸,还赐了梁妈妈一个小几子,笑问,“怎么,是亲家母不放心女儿,特意再送一个服侍人进门?”
    梁妈妈不愧也是人精,答得滴水不漏,“回太夫人的话,是我们家太太担心少夫人年纪小不懂事,给几个嫂嫂添麻烦,特地让我来看看,有没有什么能帮衬的地方。”
    太夫人就笑着撩了七娘子一眼,“亲家太太实在过虑啦,六孙媳年纪虽小,可精着呢。”
    这话虽然是夸七娘子的,可听着,怎么听,怎么就不对味。
    五少夫人唇边不由浮起了一抹笑,四少夫人看看这,看看那,也微微地笑了起来。大少夫人却是面容呆板,好像听不懂太夫人话里的意思。
    几个妯娌对面一排坐着的三个女孩儿,也都是各有反应,七娘子只扫了一眼,就将众人的反应,都收进了眼底。
    太夫人如果只因为自己敢当众拂她的面子,便把七娘子认作个傻大胆,那也实在是太粗疏了些。
    她微微一笑,“祖母夸奖,小七哪里受得起。”
    好像听不出太夫人话里的意思,分明是坦然地受了太夫人的夸奖。
    许家人口多,来请安的男丁们均在梅花桌边围坐,本来太夫人说这一句话,几个少爷也都好像没听到一样,不过是自顾自地谈笑。
    七娘子这一回话,倒是招来了几道目光,七少爷许于宁、八少爷许于泰都看向了七娘子,像是要把她的后脑勺看出一个洞来。
    七娘子也不禁微微叹息。
    许家的人丁也实在是太旺盛了些,这十多个妯娌兄妹,看着居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。要在这里头找到一个可能的凶手,在事发一年半载之后,还真是个不可能的任务。
    太夫人瞳仁一缩,要说话,却又咽了回去,沉思了半日也没有开口。
    气氛渐渐就有些尴尬,大少夫人局促起来,扫了丈夫一眼,大少爷却是眼观鼻鼻观心,好像已经打起了盹儿。
    四少夫人却是笑吟吟地磕着瓜子,罕见地没有开口。五少夫人还盯着七娘子,就好像七娘子刚才当众脱了了衣服似的,令她都不由得为七娘子的厚颜而震惊。
    七娘子却是安之若素。
    如若太夫人以为这一点沉默的不悦,能将自己压得主动开口,那她就实在还是太小看自己了。
    梁妈妈望了望七娘子,见七娘子面上一片恬静,亦不由心生钦佩。
    她前后两次来访许家,对许家的人事,也不是没有了解。这个太夫人看着慈和,私底下手段如何,许夫人是亲自领教过的。
    七娘子以十七岁的稚龄,在太夫人无形释放的威压面前挥洒自如、镇定自若,态度甚至还带了一丝超然:夸她她就受着,也懒得去琢磨这话后头的意思。不高兴,就任太夫人不高兴……这哪里是对太婆婆,分明是对一个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,竟有那么几分的高高在上了。
    却偏偏,太夫人又抓不出她的错处……
    唉,真是行家一出手,便知有没有。换了杨家的哪一个女儿,怕是也没有她这样沉潜,这样深不可测。就连初娘子的圆融里,都没有七娘子的静。
    这一个静字,就衬得太夫人反而有些冒进了。
    太夫人已经沉下脸来,望住七娘子,神色间,带了几许森然。
    七娘子于是露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诧异,好像不明白太夫人为什么会忽然间不悦起来。
    四少夫人再左右一扫,又鄙夷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,蓦地就笑出声来。
    “祖母,眼看着就快到晚饭了。”她亲热地挽住了太夫人的胳膊。“我就先告辞啦,还要去清平苑看娘,迟了也不是事儿。”
    太夫人就坡下驴,脸上也露出了丝丝慈和的笑意,“好好,那你们都快过去吧,也为我问问媳妇好。”
    又嘱咐五少夫人,“你们家那位今儿不是在宫中值宿么?晚上你就带着我的小贤过来,咱们一道吃饭。”
    五少夫人这才恍然大悟,婉约地笑起来,细声应了“是”。
    众人于是借着四少夫人的头,都起身向太夫人告辞,出了乐山居,浩浩荡荡地过清平苑去。
    这一走,就看出人与人的不同了。
    几个妯娌自然是规规矩矩地走着青石板铺就的甬道,却是一前一后,泾渭分明,大少夫人同大少爷相偕带了四个孩子走在最前,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一前一后,互不搭理。
    许于宁与许于泰却要活泼得多,于宁大些,今年已经十四岁了,带着十岁的于泰翻过栏杆,一下就越进了长廊,两兄弟一边轻声对话,一边勾肩搭背地往清平苑方向小碎步跑了过去。
    三个庶女虽然在一处走,却也显然分出了亲疏,大些的于平今年十五岁,似乎是正在说亲——她似乎颇得太夫人的喜爱,在乐山居里给七娘子留下了不浅的印象。小些的于翘今年十四岁,也到了娉娉婷婷的年华。两个少女交臂而行,嘀嘀咕咕地说得正欢,却留了最小的于安落单,踽踽在两个姐姐身后随行。
    七娘子还记得当时五娘子出事时,问她五娘子出事没有的,便是于安。当时她安静的举止,便给七娘子留下浅浅印象,如今留神看来,果然举止安分却不怯懦,许家的这三个庶女中,第一眼看去,还要数于安得她的眼缘。
    她带着梁妈妈,顺着人潮一道进了清平苑,许夫人果然已经快吃晚饭了,众人便依次进里屋问安。
    这一番就又是一番不同景象,于平同于翘一进屋就低眉顺眼,噤若寒蝉。三个少夫人也都收敛气势,四少夫人那样骄傲的人,也要作出听话的样子来,看得七娘子直想发笑。倒是几个小字辈中的小字辈要自在得多,并不因换了地方而变化态度。
    许夫人却也很和气,她今儿精神还好,靠在炕边慢慢地喝了一钟茶,就遣了众人回去,“也到了吃晚饭的时辰了,没得因为请安,耽误了你们吃饭。”
    三个妯娌面上都有些发红,大少爷嗫嚅,“来晚了,让娘久候,是儿子的不是。”
    他似乎十分寡言,除非必要,绝不开口。七娘子这几天下来,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说出问好请安之外的话。
    不想就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。
    许夫人顿时面色一和,笑着安抚大少爷,“就是白说一句,我们家于飞多心!”
    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又交换了几个眼色,也齐声请罪,“误了时点,真是不小心,请娘恕罪。”
    七娘子当然也随班就步地起来请罪,心底却不由咋舌。
    京城名门,就连这争斗的水平都不同,日常说话,像是在打哑谜,玩游戏,谁不开心,为什么不开心,都得靠猜。当媳妇得小心成这样子……也难怪五娘子适应不来。
    许夫人又宽慰了众人几句,就露出了疲态,这一回,众人是真的退了出去。七娘子于是故意坠到了末尾,向许夫人报备。“到底小七年纪小,老妈妈忙着清平苑的事,也不大有功夫常跑明德堂——从娘家借了梁妈妈过来,请她帮着清扫明德堂,安置四郎、五郎,再降一降几个新调进来的管事妈妈……”
    许夫人面露欣慰。
    肯把四郎五郎身边的人事给梁妈妈过一遍,大太太自然会更安心。
    “好。”她就拜托梁妈妈,“我的身子骨,梁妈妈也瞧见了,四郎和五郎在明德堂住得舒服不舒服,就得看梁妈妈的安排了。”
    这是客气话,却也有言外之意。
    梁妈妈与七娘子对视一眼,自然是忙不迭地应了下来。“夫人请安心,小人一定尽力去做!”
    回了明德堂,立夏早已经收到消息,笑盈盈地迎出了院子,“方才五少夫人送信过来,为梁妈妈在下院收拾了一间屋子。”
    府里的下人当然也有住处,一般只有丫鬟会跟着主子们起居,已经成家的妈妈们则聚居在公府周围,七娘子本来已经准备为梁妈妈在明德堂附近安排住处,没想到五少夫人这样客气,居然还为梁妈妈准备了待客用的屋子。
    七娘子不禁略略皱眉。
    这一番接触下来,对几个妯娌,她心里都有了初步的印象。
    却只有五少夫人……行事似乎没有太多的章法,对自己又过分谦卑又过分倨傲,竟有些让人拿捏不透的意思了。
    “老奴哪里当得起!”梁妈妈连忙客气,“五少夫人实在是太当回事啦,夫人,您看……”
    七娘子就笑着摆了摆手。“确实不必那么麻烦,妈妈还是住在明德堂附近更方便些。”
    又和梁妈妈客气了一番,便将她打发下去,自己带着立夏进屋用饭。
    吃过饭,她在灯下坐了,面前摊了一张大大的雪浪纸,上元亲自为七娘子磨墨,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,开始思考。
    半晌,才缓缓在雪浪纸上落笔。
    府里的人事,这三天下来,她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。
    抛开外院的平国公不说,内院里显然就分了两派。
    许夫人为首的一派虽然人丁单薄,但胜在占据了嫡出、原配的名分,地位崇高。
    太夫人为首的一派也不是没牌可打,孝悌、序齿……都是他们的筹码。
    第三代的几房,大少爷许于飞一直没有功名,而是打点家中生意与外院琐事,看着和大少夫人一个样,都是不愿牵涉府中争斗的中立派。大少夫人更是如泥雕木塑一般,对谁都没有多余的话,一开口就是山西口音,好像是改不掉,也不愿改似的。
    四少夫人是倪太夫人的亲戚,在老人家跟前当然有面子,和太夫人走得更亲近,也是自然的事。毕竟四少许于潜身上带着的功名也是碧血黄沙中拼杀出来的,含金量更高,说不准对世子位也有自己的想法。只是四少常年在外,四房到现在都没有子息,不得不说是一大尴尬。四少夫人在太夫人那里,也不是没有竞争对手。
    五少爷许于静自小在太夫人身边长大,素来最得宠爱,如今在宫中禁卫军里充任校尉,官职虽低,却可以常常得见天颜,也是个有脸面的活计,妻子又是名门嫡女,进门没有多久,许夫人身子不好无力当家,顺势就把权力接收过来。这一房眼下最是当红得势,四房心里未必没有忌讳,倒是五少爷暂时没有军功,对世子位的冲击并不太大。
    话说回来,只要七娘子能顺利当家,不论四房还是五房,机会都不会太多。毕竟许凤佳自己争气,平国公的态度也很明显,要在世子位上玩弄花招,除非许凤佳出事,否则绝无可能。
    七娘子忽然一下烦躁起来。
    她又想到了许凤佳临行前的再三叮嘱,还有那言而未尽的“否则恐怕”。
    皇上对许凤佳虽然恩宠,但交代他办的也无一不是危险性很高的工作,扫荡据点、擒下大皇子的心腹……哪一件事不要赌命去做?
    这次下广州,他又是忙什么去了,该不会,也有可能出事吧……
    她的心就一下提了起来,在半空中猛烈地跳动着,半晌,才能缓缓开解自己:以许凤佳身份之尊贵,明知必死的事,皇上肯定是不会交办的。至于一点危险,那是在哪里都无法避免的。
    话虽如此,却依然出了半日的神,才慢慢地缓过来继续往下归纳许家的人事。
    几个没出嫁的庶女,其实对府里的局面影响并不大,于平也好,于翘也罢,再讨太夫人的喜欢也没有太大的用处,平国公府如今的声势也不可能让她们出嫁为高门妾,顶多就是和地位相当的高门大户庶子结为夫妻,或者低嫁给士子做正房,没个嫡女的名分,是当不了多少事的,可以暂时不管。
    七少许于宁很得平国公的喜爱,生母也是府里少数几个有脸面的姨娘之一,他和六房关系倒一向是不错的,五娘子也念过七少的好。平素似乎安分守己,外头很少听到他的声音,算得上是个省心人。至于八少爷于泰就更小了,十岁的年纪,看着虽然早慧,但头顶五个哥哥压着,也很难掀起什么风浪。这几个弟妹一并府里的五个男孩两个女孩,都和府里的争权夺利没有太大的关系。真正的博弈,还要在大房、四房、五房、六房之间展开。
    七娘子托腮想了半日,又在心底暗暗地掂量着几个嫂子的娘家,思忖着倪太夫人的娘家与宫中的许太妃,想了半日,才无声地笑了笑。
    果然是世家大族,未来的收权之路,可以想见,她不可能走得太顺。
    更别提还要在这些玻璃塑就的水晶人里找到一个凶手……
    她又怎么能不多费思量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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