卢九德和马化豹带兵回到淮安往宿迁的大道上,与等候在这里的步兵会合上的时候,已经是深夜时分。
    卢九德带的两百亲兵,基本上没有什么损失,而马化豹属下的四百五十名骑兵,折损了大约五十名,最终却被迫退兵,士气大受挫折。
    两人先分头扎营,卢九德的中军设营于道东,马化豹的四百骑兵与一千五百名步兵,设营于道西。
    卢九德独自坐在自己的军帐中,双手支额,疲惫的透了一口气,一时还没有想得清楚,自己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。
    早上的时候,明明还是智珠在握,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,到了晚上,却忽然就已山穷水尽,不要说登天子堂,现在即使想为一田舍郎也不可得了。
    崇祯,你既已死了,为何又要再活过来。
    本来一切事情都顺理成章,在新君的福王潞王之争中,刘泽清已经答应他拥立福王,连路振飞这个倔强的老头,都认为该立福王。
    而等自己从淮安赶回凤阳后,有把握让黄得功和高杰也站在福王这一边,再加上墙头草刘良佐,南京城里那些拥护潞王的东林党根本没有抗手,小王爷终究能登上帝位,把曾经属于老王爷的东西抢回来。
    现在这个“圣驾车队”一来,便把一切都毁了。
    他是相信崇祯就在车队之中的,因为有锦衣卫,有神机营,有夜不收,有吏部尚书兼户部尚书倪元璐的一封手书。
    更关键的,还有一个驸马。
    驸马者,掌副车之马也,那么正车自然只能是皇帝了,因为驸马不替别的人驾车。
    按照逃回来的残余抚标前哨的报告,这支车队的主使者就是驸马,可这个十七岁的毫无经验的年轻人,怎么能识破自己的计策?又怎么能立刻决断转向洪泽湖前进?路上接应的援兵是怎样安排来的?吹着螺号飞奔而来的京营骑兵又是怎么出现的?
    卢九德从崇祯五年开始监军,带兵与流贼作战已有十二年,经验不可谓不丰富,但仍觉得这些疑问浑不可解,只能归结为天意。
    崇祯这个昏君,为什么依然是命不该绝?
    准备劫杀车队这件事,他对刘泽清一字不提,因为这个老狐狸是一定不会跟着自己干的。马化豹、柏天馥这两个总兵,都是驻兵淮安以北,也都曾是自己的手下,小王爷在绾绣园密见过他们两个,格外假以辞色,厚加笼络,为的就是今天这样的事情。
    然而事到临头,柏天馥还是退缩了,只有马化豹拍着胸口愿意干。毕竟把车队包围起来闷杀,然后放一把火,把责任推给贼匪,谁能知道车里的是什么人?
    自己替小王爷开出来的赏格是一个侯爷的世袭爵位,对马化豹这样的老粗来说,足够他眼红心热了——连地位远在他之上的吴三桂,也只不过才得封一个伯爵而已。
    可惜天不从人愿,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,现在的当务之急,是要替马化豹找一条出路。
    果然,很快就听到亲兵的通报,马化豹已经置营完毕,如约前来。
    “公公。”以两个人的亲密关系,马化豹抱拳为礼即可。
    “子墨,坐。”卢九德招呼他坐下,跟着便有亲兵送了简易的酒菜上来,为两人倒上了酒。
    马化豹坐下没言声,先把面前的酒一口干了,这才长出了一口气。
    “公公,我有负所托啊。”马化豹遗憾地说,“到底没能打进去,哪怕是看一眼车里坐的是谁也好啊。”
    “子墨,是我连累了你们。”卢九德摇摇头说道,“谋划不周,让他们给逃了去。”
    “卢公公,话不是这样说。”马化豹豪爽的说道,“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!这事情是大家一块儿揽上身的,不敢怪罪公公。”
    这样的态度让卢九德很是感动,他给马化豹布了一筷子菜,问道:“你那边,事情除了你之外,还有谁知道吗?”
    “只有尹松,是他跟刘黑虎一起杀的路振飞。”马化豹忽然笑起来:“尹松倒是靠得住,不过今天叫人给射死了,就算靠不住也没有关系了。”
    “可惜,可惜。”卢九德点头道,“子墨,你有什么打算?”
    这是在说正经事,马化豹放下了筷子。
    “朝廷已经不能容我,刘泽清那儿我也回不去了——等明天他知道了,说不定比朝廷还恨我呢。”马化豹苦笑道,“我的五千人,好用的就是这两千,今天都带出来了,我打算往北走,去河南。”
    “你是说……去投闯吗?”
    “是,”马化豹痛痛快快地回答道,“也就只这一条路。”
    卢九德长叹了一口气,端起酒来:“子墨,那喝了这一杯,要各奔前程了。”
    两人一起仰头干了,卢九德将酒杯放下,说了句“来啊!”,立时便有数名亲兵闯进来,虎视眈眈地围住了马化豹。
    “砍了!”
    在马化豹惊愕的眼光下,亲兵们刀剑齐下,转瞬便将他杀在地上。
    卢九德看也不看,将中军旗牌官传了进来。
    “拿着他的首级,传我的命令,让他的部队散了吧。”
    “请公公示下,卑职该如何说。”
    “马化豹阴结闯贼,戕害朝廷命官,违抗军令,现已军前正法!其僚属自副将以下,人人有罪,本镇监与刘都督不忍多加屠戮,天明之前,任尔等自去。”
    话里把刘泽清也带上了,以两位上官的身份,暗含威胁,意思是到了天明还不走,那就没这么客气了。
    旗牌官领命而去,俄顷便听得道西的军营人声喧哗,马匹嘶鸣,闹了大半夜,直至黎明才算安静下来。
    卢九德的亲兵队长亲自前去查看,回来报告说,千余人都已散的干干净净,有十几个死了的,多半是分家的时候闹了内讧。
    “嗯,还是散了清静,好过让马化豹带去投闯贼。”卢九德点点头,“至于咱们这两百个兵,除了你之外,都是不知道内情的,你先帮我办一件事,然后带他们回凤阳,交给马士英,你自己还是回老家吧。”
    “标下明白,”这亲兵队长已经跟了卢九德十几年,知道事情的轻重,“请问公公,是要办一件什么事?”
    “我的银两,该是还有四千二百多吧?”
    “是。”
    “这是我历年宦囊所积,你自己留五百,剩下的替我送去绾绣园,交给小王爷。”
    “那公公你……”亲兵队长有不祥的预感。
    “孙传庭说过,大丈夫岂容狱吏之手加诸吾身。”卢九德平静地说,“我意亦是如此。”
    亲兵队长哭出声来,跪下给卢九德磕了三个头,转身离开了军帐,过了一炷香的功夫,才忍痛折返。
    凤阳镇守太监卢九德,用一条索子将自己挂在了军帐尖顶处的木架上,已经没有了气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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