停灵的第五天,顺达给承乾宫锦秀送去了几件楚鄎的遗物。一个小铜钵子,一双两岁小孩儿的旧鞋子,看起来得有个十年的光景了,还有一套他日常穿的袍服。
    他这一死,却是绝了锦秀所有起复的希望。楚昂给予她的一切,皆是因着有这个儿子,楚鄎选择这时候死,自己给自己绝了心软的苗头,同时也给予了锦秀一个最深最重的惩罚。
    那阵子锦秀身子疲得狠,qíng绪也起伏不定,宫人们装傻贪懒没给叫太医。是在三日后死的,大晚上抱着小钵子,想起这是从前喂楚鄎喝药时,哄他喝一口苦药便给他一颗糖。她这时候才恍然,他的活着,对她是有多么重大的意义,而她最开始,最开始她想要的就只是活着,没有想要那么多的权,那么多的谋,也没有因为贪占他的父皇,而对他生出那么多的算计。
    喵呜~凄清的深夜猫啼似鬼,她的少腹忽然抽了一抽,她下意识把手覆上去,这时才后知后觉了自己的变化。想到那个被埋入花盆的可怜儿小ròu,她在那一刻,求生的yù望忽然开始无以复加的qiáng烈
    我要见皇上!
    啊,来人我要见皇上
    她捂着少腹从罗汉榻上站起来,脚下却一绊,蓦地栽倒在地上,举目环顾四周,四周却空dàng。那会儿已过亥时了,宫婢们贪懒早睡着,听她喊了半天不耐烦,这才苦臭着脸跑过来。
    锦秀把手腕上的贵妃镯徐徐撸下,近乎是央求道:去、去给我求见皇上,把这个给他,就说我肚子不,你告诉皇上,罪妾有重要的话要当面对他说
    宫女接过来,抬脚跨出二道门,转身嘴一瞥,却把镯子纳入了自个袖管。
    咸安宫里,守门老太监掂着袍摆,碎步至chūn禧殿前跪下:那香兰就在外头,说让奴才告诉您,她闹着要见皇上。
    皇九子人一没,阖宫如泰山沉顶,谁人都不敢喘大气。眼下皇帝病得厉害,太子爷手握重权,前朝风向明了,宫人们各个都不是吃素的,遇了事儿先一个跑到咸安宫来禀报。
    那些天夜里楚邹几乎都在白虎殿守灵,不到隔日寅时不回来。话是传给陆梨的,陆梨原不打算置睬,老太监又踌躇:听膳房小姚子说,近日常问香兰过去讨酸甜零嘴儿,说怕是,有了动静。
    陆梨默了默,便叫侍女披衣而起。
    承乾宫里烛火摇曳,锦秀趴在地上心凄惶而不愿起,忽然一股yīn风踅近,她蓦一抬头,只见迎面而来一娓森绿华美裙裾。看那楚楚动人,花容月貌,不禁吓了一大跳:朴玉儿是你吗?你也赶在这时候来索我的魂?
    陆梨启口慢答:大晚上的江妃眼花了,想索你命的人还少吗?除了朴玉儿,陆安海、万禧、小豆子、小琴子、全太监江妃且往门外头瞧,他们不用我领,可都在外头排队儿等着您呢。
    她的绣鞋儿可真漂亮,玲珑纤巧的紫花缎面,锦秀的指尖微微碰着,碰到了人气,便恍然是朴玉儿当年产下的丫头。
    仰头看着陆梨凝脂般的颜颊,乌眸含水而形态庄雅,俨然已经有了后宫主事儿的气度了。这个yīn魂不散的丫头,从她四岁那年第一次出现在自己视界起,往后的十岁,十四岁,十八岁,每一次在自己跟前晃眼儿,便都要叫自己在yīn谋达成之际栽一次跟头。
    这就是朴玉儿索债的化身啊!她的聪慧讨喜,她的年轻与妩媚,每一样都叫锦秀看一回便在眼里心里膈一回。
    锦秀咬着牙根说:我恨不能早将你毒死在小太监时候,也免得枉了我一场辛苦算计。可败在你手里,我服这个输。看在同是女人的份上,你也是个做母亲的人了,你让我最后、最后再见上皇帝一面小九儿死了,我愿拿这个孩子去做他的抵债!
    陆梨只是站在她跟前不动着,眼前浮过陆爸爸歪着肩膀在墙根下蹒跚的背影,语气冷薄道:母亲,江妃也晓得这个词?在你利用朴玉儿的骨ròu去qiáng求富贵的时候,在你利用皇后拼死生下的婴孩算计的时候,在你派人于芜花殿推我搡我,甚至给我放毒蛇的时候,可曾有想过自己也有今天?我实话告诉你,莫说你这个孩子不配与中宫的嫡子做比,纵使皇帝愿意留下他,他活下来也是个罪孽!
    说着便命宫女揩灯笼离开。
    锦秀是万没料到这丫头能这么狠的,她一瞬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,连忙拽住她的裙摆问:你你站住,这二年我频频掉头发眼白儿泛浊,太医都把不出根髓,是不是你?你给我做了什么手脚?
    陆梨并不否认她,只应答:江妃当了十多年宫女,怎能忘了做太监的狭隘?有恩的双倍百倍报恩,有仇的也必眦睚清算。江妃对当年的老太监做过什么,后来他养大的小太监便也还了你什么。你要见皇上,我可以让你见,可他见不见你,这我可不能保证。
    说着便带人拂袖出了二道门。
    啊锦秀蓦地反应过来,连忙撑起身回去照镜子。那梳妆台前发丝数根,里头的人眼皮浮肿,下颌松垮,怎这几日却已容颜憔悴矣。
    不可能不可能的所有入口的都有银针试过,她是用在了哪儿?她疯了似的,手忙脚乱地涂脂擦粉起来。
    养心殿内,宫女正在喂皇帝喝药。
    楚昂着一袭明huáng单衣仰卧在龙榻上,银勺子才够到唇边,蓦地便呛了出来。咯血严重了,那烛火下,高鼻薄唇的脸庞依旧是清隽的,却现出青灰的气色。原本前二年皇帝那一场病,险些就是要把命夺走的,小九爷这一去,更是把龙体伤到了jīng髓。算算年纪,大奕王朝的皇帝都短命,近几代的能到他这个岁数都是少数。也得亏当年王府潜邸时皇后还有李嬷嬷调理垫下的底子,要不然一个两岁废太子出宫、一路少年栖栖遑遑的皇家子,哪儿能活到现在。
    小路子正揪心地在殿外站着班,一名太监小冬子过来请示,说承乾宫那位想求见皇上。
    小路子转头看殿里,连忙便叫闭嘴。
    小冬子为难:是陆梨姑娘吩咐的。小路子这便也不再拒,抱着拂尘转身进去了。
    进去把话一说,说:承乾宫里的闹肚子疼,吵着要见皇上。皇帝本要呛出口的咳嗽便生生一瞬咽下去,看那嘴角殷红,只怕是和着血吞了。
    烛影摇曳,长久地不见说话,只见龙颜愈见青灰。
    小路子正要躬身再提,张福连忙拼命挤眼睛叫停。
    小路子只好讪讪出去了。皇帝这是恨啊,一个男人倘若对一个女人恨恶到了极致,那就是连话都没有了,听声都是气,拼命抑。
    那天晚上的锦秀等了很久,也没有等来她渴望一线生机的龙颜。早先的时候宫女看她上妆,还把不定这妇人能不能翻身,也陪着站到了子时三刻,后来便哼一声甩袖子去睡了。
    夜半yīn风萋萋似旧魂新魂索肠,锦秀颤颤巍巍地打开小铜钵子,里头寂静地躺着三五颗剩余的果味儿糖粒子。
    正是她近日馋食的酸甜。荣华散尽,柴犬可欺啊。小九儿
    清早的时候宫女不qíng不愿地过来侍候,便看见三十多岁的锦秀匍在罗汉榻上已经断了气。看蹙起的眉头是有过痛苦的,然而嘴角却渐平,也许她在最后的时候,自己给自己构建了什么美好的遐想。
    太医过来验尸的时候,检查出了两个月的身孕。
    张福把话传给楚昂的时候,楚昂正面目青灰地躺在chuáng上,听完狭长眼眸似亮了亮,但顷刻却又寂灭下去。
    他或许在那一瞬间,有希冀过锦秀留下一个孩子代偿他的九儿。但终究是没有。楚鄎在离去后亲手毒死了这个女人,没有忍心让她受凌迟或乌发覆面、米糠塞口的痛苦,但也没有给她留下机会再祸乱王朝,他自己造的孽,他自己清理gān净。
    锦秀没有立嫔妃墓,只在西郊万禧陵园外的土丘上埋了个冢。几年后,人们从旁路过,也只看到一块孤零零的石板牌,上头刻简陋二字。江氏。沙土尘扬,谁人知这底下埋着个曾覆手后宫朝野的jian妃,还有她腹中二个月的遗骨。再几年,墓也被人撅了,有听说还鞭笞了,是外头游历回来的宋家大公子gān的。不过没怨没仇的,人堂堂一个驸马爷gān这缺德事儿gān嘛?
    宋玉柔也不认。
    光yīn如白驹过隙,在紫禁城的红墙huáng瓦下荏苒而过。那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,五月底老太监张福过世了,享年七十八,皇帝尚在病中,许多事都jiāo与东宫太子去办,楚邹在宫外给予了全身厚葬。
    九月老二楚邝的侍妾chūn绿生产,生下一个六斤八两重的白胖小子,张贵妃长舒一口气,于这年的十一月辞世。楚邹不计前嫌,一切礼数皆按照贵妃之制给予发丧,陵墓在帝陵的右侧,左侧是早年仙逝的皇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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