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着爱宠地抚了抚楚鄎稚嫩的小脸蛋,叫锦秀:那就走吧,赶天黑前回去还得收拾收拾。
    楚鄎又磕头,背过身牵住锦秀的袖摆。
    紫禁城进入日暮,窄窄的宫墙下光影昏huáng,出景曜门往麟趾门直走,一条道儿悠长,两个人都默默地没有说话。张贵妃叫人在背后盯着,见拐进迎瑞门了这才静悄悄回来。楚鄎瞅着背后gān净了,忽而便抬头对锦秀哑然一笑,锦秀也勾勾唇,用素净的指尖温柔地划了划他小脸蛋。
    晃过父皇的御书房,抬脚跨入清净的钟粹宫门,院子里候着两个奴婢与太监,一应物事收拾得gān净利索。两个人都静谧无声的,开始憧憬这没有拘束与压迫的新生活。
    第79章 『柒玖』淮有遇
    咯噔咯噔
    傍晚的官道上马蹄声踢腾,从淮安府往下便走得比较慢。侍卫隔着百米开道庇护,楚邹与小榛子、方卜廉乘坐马车在前,户部尚书冯琛与工部侍郎葛远、都水清吏司郎中秦修明坐另一辆在后。因并未提前告知州府,故而一路微服南下,中途并未受到甚么打扰。
    进入淮yīn境内后,天空忽而淅淅濛濛地下起了细雨,gān燥的土地因着得到水汽滋润,散发出一种甘涩的尘埃味道。楚邹撩开帘子坐到车辕上,睿毅的凤眸中便有些如释重负。
    掬了层雨水在手心,回头问方卜廉:师傅快出来瞧瞧,可是学生看花眼了?
    字正腔圆的京片儿,着一袭修身jiāo领素袍,举手投足间掩不住天家骄子高华。因着连日舟车劳顿,削俊脸庞上微有倦惫,到底笑容却展颜粲齿。
    因为gān旱,江淮一带谣言沸扬,方卜廉深知他近段时日的心思凝重,便宽和笑道:必是天怜我大奕皇储勤勉忧民,总算赏脸下几滴雨了,殿下所见即所是也。
    寿昌王楚祁与爱女方僷去岁八月成亲,不过半年余便已怀孕二个月,想必私下里是恩爱的。方卜廉心中欣慰,言语间皆是为长为臣者的关切。
    这一路从山东往下多处gān旱,村庄土地皲裂,途中百姓面色多愁苦。如今总算看见天公落雨,几个随行官员亦倍感轻松,后面的马车里便听冯琛几个也传出朗朗笑声,一时间官道上的气氛都好似欢快起来。
    迂前方忽然停下一辆马车,素朴的黑色车篷,有师爷模样撩开帘布,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。看上去面目瘦削,眉眼明锐,带点书生文气,原来是淮yīn县令苏安平。
    微笑着迎上来,双手打拱道:恭迎太子殿下与几位大人,一路辛苦。
    这位乃是淮安府地方官员中的清流,四年前被楚邹从一个小小的县丞提到县令一职。淮安府属江淮一带运河要塞,西通huáng河,北上天津卫,南往浙漕,尤其地处平原腹地的淮yīn更是如此,盐粮往来间油水颇丰,意志不坚的官员稍一个心念游转便入了泥淖,因此楚邹便看中了这个略带书生气的苏安平。
    四年下来,证明自己的眼光是正确的。像苏安平这类的书生,眼观四方心辨是非,擅口舌辩证,又自有一分不轻让原则的傲骨,不仅能在州府各个衙门软硬周旋,对下宽抚于百姓亦能不出差池,实为最为好用的圆润之材。
    这些年楚邹一直铭记母后临终的嘱咐,不忘从细微处培植自己的羽翼,苏安平便是他最初相中的目标。
    此时乡间视野旷达,似乎心境也都开阔了,楚邹见到苏安平是高兴的,坐在车辕上道:提前了两日,苏大人倒是赶得凑巧。只是听闻江淮大旱,如何入得境内却一片细雨霏霏?
    苏安平也不遮掩,应道:半月前接到殿下信函,猜着约莫近些日子要到,便日日叫师爷在此观望。今晨忽然落雨,想来必是天子派下储君,福星莅临,下官这便冒雨赶来恭候是也。
    原来却是已经等了一日,楚邹应道:本宫何德何能,是父皇在英华殿祭天祈雨,感动了先祖与上苍。
    几人和乐笑着,便一同入了县衙。
    那场濛濛细雨一下,便如牵丝导引一般,雨水说来就来。眼下已至三月底四月初,谷雨刚过,虽则时令略为晚矣,但总算险险地救了一年稻子。农民们赶着chūn播的尾巴,在田间地埂上忙碌。青竹糙笠与蓑衣耕牛往来穿梭,一片绿盈盈的稻苗描绘着迟到的chūn之朝气。
    楚邹每日与方卜廉及冯琛一行在运河堤坝巡视,看两岸稻田播种,百姓勾腰伏背地cha秧移苗,多少是松了口气的。当年因为母后之事,运河修支道一事后来其实都归于冯琛与楚云旭主持,然而因了自己的同行,这笔业账便冠与自己头上。他此时再想起肩负天下苍生重任却十年几无差池的父皇,心中便生出体恤与浩瀚的崇敬。
    一农夫牵着老牛从前边走来,见县令在此,便亲善地弯了弯腰示礼。苏安平点头让开道路,颇有感慨道:政之通行,多借水之通航,依民利民,运河乃兴。殿下当年此举,造福多少百姓。
    楚邹默默收在眼底,放目远眺:纵横江河,贯通上下炎huáng,政通八方,民丰物阜,国库方得以充盈,民与国原是相辅相成者。本宫并未做什么,这些多是冯琛与诸位大人的功劳。
    皇太子眉敛英气,少年持重,步步谨慎,看在苏安平眼中,确是个可倚重的良主。苏安平扯唇轻笑:殿下何以自谦,有您这番见解,是我等百官之福气。几名官员听了亦jiāo口称赞。
    都水清吏司郎中秦修明踩着颗石头,就势弯腰捻了掊huáng土,停在指间默了默,忽接茬道:此地土质呈现中等膨胀潜势,固防怕多有隐患。据微臣半生所得,认为朝廷应加qiáng巩固两岸河坝,以防受漕运水势经年冲刷,或他年雨水过盛而徒生决堤之害。
    本在畅谈生机,他一席话真是扫兴。
    这秦修明乃是今次随行官员中位分最低的,听说还是戚世忠的人,当年得过戚世忠的抬举,才得以入工部水利司得尽其能。
    工部侍郎葛远暗瞪了他一眼,猜这不识趣的半老儿必是受了冷落想出出风头,便笑笑道:这运河支道不过三年前才竣工,全程耗费了数百万巨资,岂是跑几趟船、下几场雨便轻易崩得了的?秦大人此番话说得轻巧,莫非是质疑我们冯大人中饱私囊,用几堆huáng土蒙混过关么?
    官大一筹压死人,秦修明jīng通水利,但口舌却不善变,被他这么一说,顿时便有些噎住。再想想眼下北方谡真族日益嚣悍,皇上多次有意发兵,一发兵便得耗用国库,只怕短时间内也腾不出这笔银子,而堤坝隐患也多属自己臆测,便喃喃道:冯大人处事谨慎,下官绝不敢妄自菲薄,方才不过随口一提,众位大人勿往心里去便是。
    说着赧然地拱了拱手,自默默随在后头不吭声。
    轰隆正说着话,天空忽然一道闪电劈过,闷雷声伴随乌云翻滚,顷刻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豆大的雨滴。
    几个人忙不迭地往堤坝下跑,看到前方僻静处有一宅子,院门轻轻掩着,便踅至瓦檐下躲避。
    那雨势渐大,扑簌簌地打落到楚邹的袍摆上,楚邹兀自微抿着薄唇,只是挺着少年修颀的身躯装若不知。自撷芳殿四岁起蒙教习,十年来朝夕相处,方卜廉自是深谙他旧疾的,便推开虚掩的门,对里头喊:叨扰,借主人家院子一躲。
    县令苏安平未来得及阻止,他几个已鱼贯而入了。
    江南边的院子与北边不同,院子里有四方天井,黑瓦下滴水潺潺。从院门往里,走过几块磨得发光的青石板便是厅堂。这会儿下雨,光影有些yīn凉,厅堂里无人,崴脚长凳上横着几条长长的竹篾柄子,上面是翠绿偏huáng的桑叶,一丛丛胖白的小蚕攀爬其中,放眼过去叫楚邹有些反胃。
    但为了不使身体着凉受风,还是硬着头皮走至厅槛前站定。
    那蚕蠕动,分明没有声音,怎生他却听见咔咔嚓嚓的食桑声。他眼睛看也不想多看,正yù微微闭目,那影壁下却忽然走出来一个姑娘,清悄悄的,穿一袭莲色的布衣搭着烟紫的襦裙与长裤。看上去约莫十二三岁年纪,绾着双平髻,左右各饰两朵樱粉布花,手上兜着个篮子,正把桑叶撒向竹柄。
    他原本因着宫中的晦暗旖旎而讨厌红男绿女,怎生此刻眼前这道乡野素净却叫他走心?那身段儿始才有些朦胧,连他从前讨厌的在她身上也变得不讨厌,虽然几乎平坦,却自然而然地叫人舒适。喂得静悄悄,那原本叫人反胃的蚕虫蠕动着,在她的眼中却好似宝贝爱宠,她轻轻勾着唇角,眼帘专注低垂。楚邹看得有些错神,竟忘了把目光收回来。
    四少爷方卜廉微微咳了一声。
    唔。楚邹这才尴尬地反应过来,但好在其余官员都在忙着拍打身上雨水,并未有谁人注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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