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邺应她:方才戚世忠从这里带话,说父皇找太子爷议事,这便没等你来就走了。吩咐奴才给你留了份吃的,说吃不完不许淘气。
    那红木圆桌上琳琅地剩着不少菜,小麟子瞅着了,便从门里走进去。她这会儿虽饿,可不敢回御膳房,午间用膳时太监们都在,要是被吴麻杆儿晓得了自个袍子成这样,一定又该罚立墙角根儿了。
    屋里头果然就只有楚邺一个,那些世子世孙们都散了。小麟子搭着肩膀站在门下,低头瞥了眼磕碜的袍摆,前头长后头短,风从腰脊凉飕飕灌。问:三爷能帮奴才在宫外做件袍子?我有银锭子。
    她的银锭子倒还真是不少,每逢过年都能得上好几个,除了陆安海抠门不给,御膳房几个掌勺掌糕师傅各给一个,吴全有给,戚世忠给,李嬷嬷还回回给两个。从四五岁起开始拿,攒攒六年得有三四十个了,她都用包袱规整在柜子底下,怕日后跟着陆安海出宫得去乞讨,那么老了怎么走得动。
    楚邺说:那你还真是付不起了,一个不上册的奴才竟能指使堂堂皇子么?
    把主奴尊卑逾越,大逆不道啊。三爷几时这般薄qíng。
    小麟子顿时便有点窘,巴巴地抠着衣角没说话。
    那青葱俊秀,怎生一个眨眼都是惹人疼。楚邺也就不逗她了,勾唇道:听说你琢磨了门炸榴莲奶冰的手艺,就把你做的新食儿给本皇子一份,这便算是扯平了。
    宫里头都知道她的手艺得孙皇后贴身嬷嬷亲授,还能推陈出新,便是连万岁爷也都挑不出错儿的,用这个做jiāo换明面上倒也说得通。
    那榴莲奶冰乃是把榴莲加奶和砂糖研磨成浆,置于冰柜里冷冻,再用蛋huáng加淀粉制成饺子皮儿,把榴莲奶浆裹进去速炸,吃起来慡口香滑、柔韧有劲,还能醒脾开胃。但楚邹不爱吃,嗅一口都不爱。
    小麟子为难:太子爷嫌臭,说一股子猫屎味儿。
    楚邺却道:是你做的本皇子都不嫌臭。
    小麟子受了安慰,这才爬上座就着跟前的盘子吃起来。楚邹素日对她高冷淡漠,不料给她搛的菜却都是她爱吃的,炒笋片子、辣海带节儿、锅塌豆腐、椒盐杏鲍菇,全是重口的食儿。她的吃相却安静而文雅,筷子夹得有些生硬,微张开唇瓣咬一小口,叫楚邺看得目不转睛。
    你得叫那裁fèng给我在两肩各绣一只饕餮,脖子得绿,嘴要张开,里头长四颗牙。就跟我身上这件一样,不然被我吴爷爷发现了不对,回头还得叫我挨手板子哩。小麟子边吃边说,言语含糊不清,却掩不住清甜。
    楚邺一瞬从神游中恍然,便若有所思地慢慢道:本皇子就快封王出宫了,今后见你一面可不易,你可要随我出去?宫外头规矩少,天空大,不似宫里处处是拘束,你若是随我出去,必定比这更要快活些。
    但小麟子现下可不想出宫,这宫里除却哪天吴全有和陆安海叫她说诶,该走了,那么她便哪儿也不想去。她的天空只在这座繁复奢靡的紫禁城,外头有多少稀奇她都不稀罕。
    眼睛埋在盘子里,头也不抬:宫外头有什么好玩?宫外头路有冻死骨,朱门酒ròu臭,没有转不出的宫墙,没有乱眼睛的天花檐角,奴才就喜欢待在宫里。
    楚邺却猜她是舍不得太子爷,但她一个不入册的太监便叹道:若是哪一日你出宫了,到时我便叫小邓子派车来接你。有你三爷一日荣华,便管你一日衣来伸手、饭来张口。
    正说着,楚邝一袭蓝海松茶云龙纹锦袍缱风而入。楚邺便止了话,见二哥脸上微微有一抹未拭尽的红,神色略显僵硬不自然,猜他一定是被宋玉妍偷亲了。那丫头打小早熟,三岁就学会在指甲上涂丹寇,十岁亲人也不为怪。楚邺便招呼道:二哥把玉妍小姐送走了?
    她母亲找她,总算打发走了。楚邝收敛心绪,斜眼瞄见小麟子在,容色略为一缓。见她吃相专注,偏故意撩袍子在她边上坐下。
    一股淡漠檀香味道沁脾,已经十七岁的二皇子潇洒俊逸,在小麟子眼里是个大人了。小麟子被他的气场罩得窘迫,只是兀自一口一口地吃。
    楚邺被楚邝清朗身型隔开,但也不好说什么。晓得楚邝打小对宋玉妍只是麻木不仁,便笑着调侃道:二哥不若把她娶了倒省事些。
    楚邝默:才十岁,怎么娶?便是最快也得再过三年,爷我都二十了。敛着浓墨的眉,倒不见有不悦。其实叫他娶宋玉妍他是乐意受下的,但宋家如今在边关有兵权,侯府长子又是东宫太子少傅,先不论自己母妃失宠多年,宋家还肯不肯继续这门亲事,父皇那边准不准奏还是一回事,保不准一句话批下来不嫁了,就嫁太子。
    他心中到底因着人生头一回得了姑娘家的吻而愁烦,忽而斜眼睨小麟子。这个小太监,自小就得着四弟的看护,像个私人小宠般,打从四岁初入宫起就守着,几次都舍不得断。倒叫她省吃了多少苦头,不像那些个挨打受欺的,打小小因为宫廷的欺凌而生出势利、yīn狭与刻薄的奴相。
    若说兴趣,楚邝倒是对她更有兴趣些,便去捏小麟子的脸。小丫头片子越生越俊,袍子也撕歪了,男孩似的淘气日比一日。
    修长手指捏着小麟子的脸蛋,捏得小麟子生疼。脸蛋和嘴都被歪去了一边,嘴上却不敢说话,半片笋子咬在齿间,只能吸溜吸溜地卯进去。
    都这样了还不忘惦记一口吃。楚邝冷眼睨着,勾唇低侃:一个奴才也敢上主子的桌用饭。
    听在小麟子耳朵里怎么就跟威胁似的,带着楚世皇族生来的冷贵。小麟子扒拉扒拉着筷子:二殿下捏疼奴才了。夹起最后一截山药片,呼啦啦地就往门外头跑,跟风儿似的。
    蠢奴,赏她话儿都不懂识趣。楚邝的脸便青红黑绿,楚邺笑道:二哥何必总为难一个奴才,被太子晓得了又有话说。
    楚邝瞪他:有为难么?不过是图个乐子。
    兄弟二个小时候不避讳地暗示小麟子是女孩,长大后倒是互相之间不说了。
    午间的宫廷显得静谧无声,搭手的宫女与弓背的太监在红墙下往来进出,足尖擦着地板,生怕发出什么响动。
    呼呼小麟子一路鬼追似的往御用监跑,用太子爷的蜮字换了几截红雪松木,便穿过右翼门往回走。御用监倒是离着她的院子进,但是不敢回去换衣裳,生怕被打瞌睡的吴全有逮个正着,一路拿了木头便往御膳房回来。她脚步咻咻,少年走得轻快,原以为这会儿午休光景,肯定陆安海不在。老太监人老了,中午必须得去魏钱宝的屋子里蹭会儿觉。
    哪儿想前脚刚进院子,便看见陆安海赫然地躺在老朱师傅那把靠椅上,正在呼哧地打着呼噜。已经快六十的陆安海,呼噜声不算重,那苦眼瓜子下的窝窝却越来越深,像两条斑驳的苦瓜纹,又厚沉又歪拧。因着多年的风湿用药,人也更加虚胖了,动一动都不再像从前利索。
    她怕吵着他,探了个脑袋便缩回来。把袍子卷在腰上,假作是才从外面玩得热乎地回来。屏着呼吸,绵手绵脚地绕过陆安海。
    然而才抬脚,便听见那苦眼瓜子下蹦出声音:小心门槛儿。
    她低头一看,门槛上积着一堆水,连忙轻轻跳着绕过。
    陆安海见她跳,又道:小心脑门。刚洗过,滴水哩。屋檐的水滴在小孩脑顶上得生大病。
    小麟子只好顿住,叫一声:陆老头儿没睡。
    陆安海瞥她一眼,早看出来她袍子断了,只是懒得说。人老了,看着这么个从小一点一点养大的孩子,心里头是知足的,却又是惴惶的,命一般的宝贵,生怕她出一点儿纰漏,平素连骂都舍不得再骂。
    和小时候倒着来,那时候是吴全有嫉恨陆安海管孩子;如今陆安海人老心软,吴全有倒开始不时唱黑脸了。
    问:上哪儿玩了?
    小麟子答:爬树了,给小九爷抓了只鸟儿。
    陆安海瞥了一眼她手上的松木,又问:手上拿的是什么?
    太子爷要的雕刻木材。
    陆安海就不说话,像是命里该她欠了中宫的,生在宫里还债哩。那皇太子也是越长大越蔫坏,使唤她使唤成习惯了,她竟是也对他没脾气,从来什么都惯着。大冬天的叫她去暖chuáng,到了后半夜又嫌她身上太烫太暖,便用腿踹她屁股,她就顶着月光冷凄凄地回自个院里睡。
    还叫她洗身子把尿壶儿,陆安海每想起一次,额头就得抽一回筋。那筋就跟长脚蜈蚣似的,抽多了就消不去了。也不晓得被发现是个女孩儿没有,不过陆安海后来试探了几次,小麟子自个还是不懂事儿哩,他已经准备今年底或者明年初就求请告老出宫,免得过二年开了化再拉她拉不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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